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Kevin生日那天，芃芃到了隔天早上才回來。
我看著芃芃一頭亂髮，加上疲憊卻幸福的表情，我差點沒昏倒。
「花欣芃！你該不會……」我有一種事態不妙的感覺。
「喔，姐，小聲點，爸爸會被吵醒！」
「你竟然整夜沒回來！」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面對這樣的場景。

我和芃芃瞞著溜到Free Time已經兩個小時了，她和Kevin約在這裡約會，我想來看嚴瑾，而小樹究竟為了什麼而來的，我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們三人來到這個放縱的聲色場所，各懷著彼此的期待。
但此時，桌子上的啤酒瓶像是戰死沙場的士兵般散落，映著酒吧裡的燈光而熠熠生輝，在吧台的另一邊，欣芃和Kevin正在嬉鬧射著牆上的飛鏢，坐在對桌的小樹邊晃著腦邊看著他們喃喃：「早知道就不要來了……」
這句話今晚他已經講了不下三十遍，從昨天知道欣芃找他去逛街是為了買Kevin的生日禮物後，就陷入了一種無止盡的迴圈裡，從一和兩人見到面就垮著一張臉，活像被催狂魔席捲後而呈現的失心狀態。
「早知道就不要來了……」他支著頭又喝了一口啤酒。

夏天好像要到了。

我一抬頭望見天空，幾朵透白的雲飄在朗朗的藍空，強勁的風吹開多變的春天，日光熾烈。
怎麼過了一天，世界好像變了個樣貌。

「有飛碟嗎？」嚴瑾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她也學著我抬頭望著天。

嚴瑾生活在一個相當幸福的家庭，至少外界看起來是相當幸福的，從小就不愁吃穿，當其它小孩子還在收集著玩具、在公園嬉戲，嚴家孩子們的遊戲場所已經是各大城市的博物館和街道；當同學還在煩惱著暑假作業，嚴瑾已經在國外遊學、念英文。
嚴家兩代都是醫生，嚴瑾的爸媽也不意外，父親是國內相當有名的外科心臟權威，母親則是病理教授，從小父母對於孩子的期待，除了醫生以外，還是醫生。

嚴瑾說，父母對他們當醫生的期望，已經無關醫生這行業的薪資收入，而是一種長期處在某種社會地位上的迷失，而希望兒女繼承衣鉢來將家族醫生的聲望延續下去，因此對三個孩子，都是從小灌輸這樣的觀念。
嚴璿是最大的哥哥，比嚴瑾大了七歲，他的出生年表是跟父親在醫界的攀雲之路連在一起的，在他們的爸爸當上外科主任那一年，嚴璿從學校畢業，正擔任實習醫生的第一年。

頂樓的風景依舊，夕照處可見到幾抹黛色的雲彩，已有幾家燈火已經點燃，一叢叢像是這城市灰色大海裡載浮載沉的漁火。

「小瑾就住這？」嚴璿看了下周圍的環境，輕哼了聲，「還有view啊，果然是她會喜歡的……可以進去嗎？」
「房間門不知道有沒有鎖……」我有點猶疑，怯步。
「看來是沒有。」
他一推門就開了。門僅是輕輕帶上，我有時都覺得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夜不閉戶，彷彿沒有東西是貴重的，或是隨時準備迎接任何人的到來?

日光隨著微風徐徐地撫進房間角落，燃亮了明燦的暖春早晨。我早就已經醒了，卻第一次遲遲不想下床，只想靜靜地躺在床上，發呆放空。
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上，有許許多多不規則波紋突起的藝術雕飾，小時候起床的時候，我都會目不轉睛地望著天花板，想像在那些凌亂的線條中所隱藏的故事畫面。
有時候，我會看到童話故事裡的小矮人，或是被困在城堡裡的公主，有時候，也許只是隔壁鄰居家新養的白色小貓。
我遠遠地望著這些幻想的故事，帶著好奇與超然的心情觀察他們的喜怒哀樂，從不深陷其中，但在這個早上，我卻放任自己無事不做，就這樣望著那樣美麗繾綣的線條，穿鑿附會自己淡淡的哀愁。
我想這一切是不是被太過期待？或許嚴瑾和我本來就屬於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我不能明白她在想什麼？更對她的一切背景都是無解。

高中念女校時，曾經暗戀過一個樂隊的學姊，那時她是學校樂隊的指揮，是個風雲人物，也是班級的直屬學姊，每到逢年過節、有空的時候她就會到學妹班來，當時的她留著短短男生頭，喜歡她的學妹很多，只要學校樂隊出去表演，她一站到指揮台上，就會有一群瘋狂的學妹在台下尖叫著，每次表演完，都一堆人跟在她後面跑。

我不是那種人，也不是會大方表現瘋狂舉動的學生，但我有次，我記得那時是冬天，冷冷的寒風在街道貫穿而行，我在公車上碰見了她，當時的公車全都是老舊到搖搖晃晃的車，我手上提著社團的一堆盆景和器具，車上連個位子都沒有，她跟同學坐在一起，在一群穿著制服的同校學生之中，她卻散發著強烈的明星特質，特別醒目。

「學妹，你拿這麼多東西要不要來坐啊？」她突然朝我招招手，她看看我胸前繡的學號，「你是我們班的學妹吧？來，過來坐啊！」

山道間早已開滿了花，路旁的杜鵑開得簇擁，粉色的山櫻花也點綴了滿山綠樹的風景。
嚴瑾與我並肩而行，看起來既愜意又自然，偶爾亂指著花草問東問西，一些亂七八糟的雜草也問得興高采烈，但我根本不可能全都認識那些野花野草，有時被她問得不知所措，她就會自己擅自亂取了名字，什麼路小草、三花葉、白淨淨都出來了，弄得我又好氣又好笑。

「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嚴瑾突然冒出這句。
「什麼？」我臉上還暈著還在擴散的笑痕，卻被她的話波動了耳根，耳後在被熱流通過，暗暗發熱。

『除了你自己以外，你喜歡誰其實不關誰的事。』

「你喜歡誰其實不關誰的事……」這到底什麼啊？一副在講摩斯密瑪似的。
嚴瑾貼完紙條後幾天，我都沒碰到她，明明就在樓上而已，這幾天竟然連個面都沒見到，她也沒有來花店。
我卻莫名惦惦念著她遺留下來的字句，像留了個懸念無法排解，在看店時把她的紙條拿出來看看，紙條上的字跡相當工整，也沒有筆劃錯誤或是停頓處，不像是隨手才寫的，可能也琢磨了很久，謄寫幾遍後才抄下的。

之後，嚴瑾正式地走入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她的作息時間和一般人不太一樣，通常下午才開始上班，到了半夜才會回來，白天有空的時候，她會來花店，不知道為了打發時間，還是真的很想認識那些花和盆栽，有時會充滿興趣地問我那些花草的名字；有時會拿幾片CD到花店裡來播放，然後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小蓓 ，這首歌超適合在花店裡播放的！你看，是不是一聽到旋律，就能聞到花香？」
「花香？」我總是滿臉疑惑，不知道她在那些音樂裡面聞到了什麼。
而當音樂開始在花店裡流竄時，她會閉著眼睛，好像掉入了另一個時空，在那裏有用旋律架構起來的世界。
有時，我看著她閉著眼的側臉，那專注的表情，也會學著她閉上眼，開始想像。
然後，也許我也飛離了這裡。

家裡一向都是爸爸在做飯，媽媽雖然對花很有辦法，煮飯卻是她的罩門，常常會把完全衝突的味道擺在一起，而不覺得奇怪，小時候因為媽媽煮得飯太過創新，在餐桌上鬧了不少笑話，媽媽離開後，我只要想起那些古怪的料理，就對爸爸太過好的手藝感到有點生氣，以致於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哭，但是因為想念起那些難以下嚥的晚餐，還是因為爸爸煮得太好吃而感動得落淚，或許都有。

今天爸爸煮的是西餐，因為年輕時在飯店當過大廚，所以爸爸煮的西式排餐和烤雞非常像餐廳的料理，從擺盤就開始講究，各色的蔬菜和沙拉也都調和得很完美，媽媽大概就是被爸的手藝給征服的吧。

餐桌上嚴瑾和小樹還有欣芃聊得很起勁，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之前就找過倆人吃飯，怎麼會聊得那麼開心。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一直都是跟花香、青草和泥土味連結在一起的，媽媽很愛種花花草草，以前家裡的陽台和室內都被擺了各式各樣的盆栽。她總是會拉著我，跟我一一細數植栽的名字和故事，彷彿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裡都有屬於它的精靈……。媽媽過世後，留下滿室的花朵和植栽，好奇怪，一個人消失在這地球上了，然而那些還發著新芽、開著花苞的植物，卻強烈地留下母親存在的感覺。

我一直覺得能住在頂樓的房間很幸福，就像是被母親眷戀的一切給包圍著，那一直是我很愛的場域，嚴瑾的房間原是一間花房，擺了太多鋤草、修剪花木的工具，若不是因為環境的變化，經營花店的成本產生壓力，我想我寧願保持那個小天地。

只是，那時我並不知道，嚴瑾會在我心裡進駐成什麼的程度。

我一直以為我的生命會是極為平凡的。
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裡長大，媽還在時，我們就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樣，平淡而充實，我那時對人生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以為就是上學、畢業、之後工作、結婚、生小孩，然後和爸媽一樣，完成一個家庭的責任，理所當然而且無庸置疑。

如果沒有她這個意外，我也許更能安然面對每個尋常的日子，不會在無預警的某個情境，遺憾冷不防襲來，把心上的紛擾都收刮一遍後，才發現深處寂寥的荒原早已蔓草叢生。

楔子——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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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暮色漸漸降臨，遠方起伏的山巒顯得朦朧而暗淡，像是被遺忘在世界邊境角落的一幅褪色的水彩畫，灰沉而失去希望。

嚴瑾從背後輕輕地把我抱住，將我的視線移開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