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瑾生活在一個相當幸福的家庭,至少外界看起來是相當幸福的,從小就不愁吃穿,當其它小孩子還在收集著玩具、在公園嬉戲,嚴家孩子們的遊戲場所已經是各大城市的博物館和街道;當同學還在煩惱著暑假作業,嚴瑾已經在國外遊學、念英文。
嚴家兩代都是醫生,嚴瑾的爸媽也不意外,父親是國內相當有名的外科心臟權威,母親則是病理教授,從小父母對於孩子的期待,除了醫生以外,還是醫生。
嚴瑾說,父母對他們當醫生的期望,已經無關醫生這行業的薪資收入,而是一種長期處在某種社會地位上的迷失,而希望兒女繼承衣鉢來將家族醫生的聲望延續下去,因此對三個孩子,都是從小灌輸這樣的觀念。
嚴璿是最大的哥哥,比嚴瑾大了七歲,他的出生年表是跟父親在醫界的攀雲之路連在一起的,在他們的爸爸當上外科主任那一年,嚴璿從學校畢業,正擔任實習醫生的第一年。
那時嚴瑾和嚴琪都還是個高中生,每天在家裡不是聽音樂就是彈吉他,兩個人年紀比較相近,也都喜歡音樂,根本對於醫生的工作毫無任何想法。
嚴瑾從小就很聰明,國小和國中都跳級,是個資優生,父母對她的期待,相對比起資質中上卻很努力向上的哥哥來得更多。嚴瑾對於當醫生沒什麼想法,但是父母要求她的學業課業,她總是不會讓他們失望,對於嚴瑾來說,當醫生也只是一個功課,而她一向很會做功課。
嚴琪則不一樣,個性直率又衝動,從小因為和嚴瑾一起聽音樂,而喜歡上音樂,高中的時候就和同學組了團,每天在學校就是練團玩音樂,嚴瑾常常也會跑去跟著玩,偶爾彈彈鋼琴,參與做音樂的過程,那段時光既自由又快活,父母的工作繁忙,常常管不到她們,嚴瑾在功課上依舊兼顧得很好,後來嚴瑾仍然沒有意外地上了醫科,儘管因為醫科的學業繁忙,跟著樂團的機會少了,卻仍然每天都很關心妹妹,那時的嚴瑾並沒有想太多,然而嚴琪的命運卻一步步地改變著。
嚴琪開始反抗父母的期待。她跟嚴家父母說,她不要當醫生,她只想玩音樂、做音樂。
「那時我爸媽簡直是震怒,根本無法接受小琪的想法,他們認為那是一個既辛苦又看不到未來的行業……,還是硬逼著小琪去考試,第一次沒考上,他們竟然要她再重考一次……。」嚴瑾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感覺對嚴琪後來遭受到的挫折,既無力又無助。
而我也只能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陪她慢慢講下去。
嚴琪第二次去考試當然也沒考上,不但沒有,她每張考卷都是交白卷的,那時的樂團剛剛有點起色,嚴琪幾乎花全部的心力在樂團上,和父母的關係更是在第二次沒考上醫科後,缺乏溝通下降至冰點。
嚴瑾說,她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那一天,那天樂團有個比較大的表演,嚴琪很希望家人都可以去看,卻只有嚴瑾趕到。
「小琪那天的表演很讚,觀眾的反應也很好,她那樣堅定的眼神是會感動人的,也許那天我爸媽去的話,一切就會不一樣了……,可是他們卻連到場都沒有,而那天我們深夜回家時,他們卻在客廳等著我們……」她話說得毫無感情,聲音卻微微顫抖,我伸出手,輕輕地蓋住了她的手背。
那時我堅信著她需要我的手,給她一些勇氣和溫暖,只是那樣而已。因為我不知道這場景的夢魘烙在她心裡有多深刻,她幾乎可以完完整整地說出每個細節和對話,就像是又重新在眼前上演一樣。
嚴琪的個性剛烈,完全得理不饒人,也不願意對自己的堅持稍稍有任何退讓,和他們的父親如出一轍。
「你以為搞音樂能有什麼出路?你等著餓死好了!」在父親盛怒拋下這句話後,嚴琪終於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寧願餓死!」
「小琪!」當時嚴瑾試圖想挽回一切,「爸!你到底在想什麼?一定要全家都當醫生嗎!?我和哥已經都照你的要求了,難道不能讓小琪做她想做的事?」
「她這是找死!她為什麼不像你一樣,偶爾玩玩音樂,你還是可以念醫科啊!」
嚴瑾真的是愣住了,她看看嚴琪,嚴琪卻丟給她一個冷漠的笑,「你符合他們期待了,因為你聰明,你很厲害!」
嚴瑾當時覺得心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即使明白妹妹只是在說氣話,她這才發現自己給嚴琪帶了多少的壓力。
「反正你們除了醫生小孩,也不會在乎我到底好不好!」嚴琪丟下這句,便摔門出去。
「嚴琪!」
父親卻大喝阻止正想追出去的嚴瑾,「小瑾!不要理她!我就不相信她能在外面生活多久!」
嚴瑾那時才發現自已有多恨自己,她只遲疑了一秒鐘,馬上追出去。
然而有時,命運就只在那一秒之間。
嚴瑾在家門外,親眼看見嚴琪衝過街道轉角時,被急駛而來的箱型車給撞上。
而她的世界,就在那個劇烈的碰撞之中,開始崩毀。
嚴瑾從出生到現在從未那樣慌張過,飛奔到妹妹身邊時,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抱著嚴琪什麼也做不了。
當救護車趕到時,嚴琪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我什麼都沒辦法做……我嚇呆了,連急救都沒有,我沒辦法救她……」嚴瑾的頭低到不行再低,雙手微微顫抖著,好像那天妹妹的身體就在她的懷裡,可是她卻無能為力。
我當時覺得自己好殘忍,竟然讓她回憶發生的一切,這樣了解一個人是不是太過愚昧?
「當醫生有什麼用呢?我連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她鄙夷地自嘲自己的家世和背景,「自以為有多偉大,但根本不是那樣……」
「所以你就離家出走?」
「我只是不想見到我的家人,而且沒辦法面對他們,我覺得我們是把小琪逼到那樣地步的共犯……要是我也考不上醫科、也沒有遵照我爸媽的意思,也反抗他們的期望,也許小琪根本不會那麼辛苦……」
「那不是你的錯啊。」
「是嗎?但我就是沒辦法面對他們,你知道嗎,我哥竟然跟我說,小琪是因為受到腦部劇烈撞擊,加上大量內出血才死的,他到那時還可以冷靜地用他的專業知識來判斷,他難道不知道我們才是真正的禍首……」
「嚴瑾……」我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卻發現她眼角帶著微微的淚光。
「所以他當然可以繼續做他的醫生,他那麼冷漠、那麼專業……」
「可是,今天你哥哥看到你妹妹的相片時,眼神是充滿哀傷的……我想,他一定也很愛她啊……」
「是嗎……」她深了個重重的呼吸,「可是人都不在了啊。」
「你不是說,人會變成星星的嗎?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啊,你妹妹一定也變成了星星吧……」
「和你媽媽一起嗎?」
「對啊。」
「好啦!」她擦擦眼角,恢復正常的神態,「跟你說這麼多有的沒的,你看天都快亮了,你都沒有睡覺喔!天要亮了耶……」她輕笑說,「星星都消失了。」
我轉身往床後方的窗戶望去。
山邊黑夜的絨布已經悄悄被翻了開,淡墨的灰色天際內斂地露了臉,等待早晨第一道陽光的來到,夜裡的露氣正在與日光做最後一場的謝幕糾纏,勝負尚未明瞭,卻被微涼的早風吹散了。
「嚴瑾,所以你真的不回家了嗎?」我望著遠方的山際,等待著第一道曙光,或許也不是一定要她回答,所以並沒有寄望得到答案。
嚴瑾沉默了一陣子,彷彿也在等待著那點曙光,才說,「回家要做什麼呢?繼續當醫生嗎?」
「那你想做什麼呢?」
她聳聳肩,回答得倒是乾脆,「不知道,我不像小琪那樣,有非做什麼不可的決心,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是重要的?我覺得這樣自由自在就很好……」
「是嗎?」
「還是你想要我搬走?不想我住在這裡?」
「啊?」她話鋒一轉,把問題的焦點丟到我身上,「不是……不是那樣說……」
我慌亂想解釋什麼,卻發現她只是笑著饒有意味地看著我的反應,讓我更不知所措,「幹嘛這樣看著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嗯?」
「是因為你喔。」
「啊?」
「不然以前若是形跡敗露,我早就搬走了……」
「可是……我,我不懂,我那麼平凡……」我想我應該已經錯亂了。
「你讓我覺得很安心,好像心情也可以因此而平靜下來,或許就能擁有著平淡的幸福吧……」
我的臉熱燥燥的,連早晨的涼風都吹散不了。她如此真誠的告白在我心裡渲染了一層層溫暖的漣漪。
我呆呆地望著她,根本忘了言語。
然後她靠近我,自然而然地親吻了。
早晨的第一道曙光漫射在空氣中,曬得我暖暖的,像是嚴瑾的吻一樣,那樣溫柔、充滿暖意。
遠方山巒的曖昧渾沌,隨著日光漸漸褪去,我那時對未來的種種憧憬,就像那一記長吻一樣,沒有其他的雜質那樣明澈乾淨。
彷彿在那一刻,可以真的觸碰到永恆。
- Sep 23 Fri 2011 00:31
等下一個花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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