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一直都是跟花香、青草和泥土味連結在一起的,媽媽很愛種花花草草,以前家裡的陽台和室內都被擺了各式各樣的盆栽。她總是會拉著我,跟我一一細數植栽的名字和故事,彷彿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裡都有屬於它的精靈……。媽媽過世後,留下滿室的花朵和植栽,好奇怪,一個人消失在這地球上了,然而那些還發著新芽、開著花苞的植物,卻強烈地留下母親存在的感覺。
我一直覺得能住在頂樓的房間很幸福,就像是被母親眷戀的一切給包圍著,那一直是我很愛的場域,嚴瑾的房間原是一間花房,擺了太多鋤草、修剪花木的工具,若不是因為環境的變化,經營花店的成本產生壓力,我想我寧願保持那個小天地。
只是,那時我並不知道,嚴瑾會在我心裡進駐成什麼的程度。
三月天仍然變化無常,春寒料峭,早晨的雲霧似乎散不開接著,天氣也變得陰陰冷冷,完全沒有春天的氣息。
早上澆花的時候,我反射性地看了下天空,隨即覺得自己好像傻瓜,沒有人會在這種天氣曬棉被的吧。
小樹今天來晚了,當他抱著兩束玫瑰花來的時候,欣芃已經出門了。
即使他想掩飾自己的無所謂,但失望的神情就像是垂下耳朵的小狗一樣傳神。
「欸,小樹,你真的很喜歡芃喔?」
「哪……哪有啊!」他急忙揮手,但臉竟然紅了。
「但你臉紅了。」小樹真可愛,大大的眼睛配上小平頭,臉紅起來雙頰還會有小酒窩出現。
「不是啦!」揮手揮得更厲害了。
「那你有問過她嗎?」
「問什麼?」
「對你的感覺啊……」
「欣蓓姐知道嗎?」
「嗯……她從小就是個神經非常大條的小孩,如果你不提的話,我看她根本不會想到。」
「是喔。」小樹歪頭想了下,然後突然出現訕訕的笑,「欸,你幹嘛不關心關心自己的事啊?聽說昨晚你和葉柏尉去約會了?」
「嗯……去吃飯而已。」
「你們到底進行到哪了啊?」
「什麼進行到哪?」
「就是……不是聽花伯伯說希望你們結婚?」小樹又轉轉他濃眉下的大眼。
「事情不是你想像那樣啦!」
「那是怎樣?」
「就……」
我正想著如何開口,這時玻璃門上的鈴鐺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我原以為是爸爸回來了,但進來的卻是嚴瑾。
嚴瑾穿著及膝短褲和T shirt,直直朝我走來。
「早啊,小蓓……」滿臉睡眼惺忪。
「早……。」我還不知道怎麼回應,小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才說,「她是我們家剛搬來的房客。」
「喔。」
「怎麼了嗎?」我問她。
「也沒事,只是剛好下來買早餐,就想說來跟你打聲招呼,」她回答地清淡,卻拿出了張小黃紙條遞給我,「這個給你。」還跟我眨眨眼睛。
「嗯?」我滿腹疑問,才想起昨晚我也是用這memo條寫給她的。
「那就這樣了,我肚子好餓,先買早餐啦。」
「怎麼回事?」小樹問我。
「沒啊……」我沒打算回答,因為我就真的覺得沒什麼。
「她寫什麼?」
「喔,可能是一些客套話吧。」我沒打算打開紙條的意思,起碼在小樹面前不想打開。
「客套話幹嘛不用講的啊,還寫東西太麻煩了吧。」
我尷尬地笑笑,卻覺得要跟小樹解釋更麻煩。
小樹離開後,我才把她給的紙條給打開。
『親愛的蓓:我是嚴瑾,哈哈,還好半夜有碰到你,你真是我的天使!多謝你關照我的健康,酒也不是我本來就想喝那麼多,但是有時候喝點酒可以讓自己笨一點也是很好,這樣人生就會單純點了!你說是不是?』
「什麼啊?」我看著她寫的紙條發呆,她的筆跡相當潦草隨興,但看得出原本的字跡應該很好看。
「什麼什麼啊?」爸這時突然出現在櫃台面前,我竟一把蓋住了紙條。
「你回來啦。」
「對啊,你在看什麼?」爸爸探探頭,我裝作無事。
「沒有啊。」
「喔,今天花市沒什麼好貨,只買了些桔梗和百合……」
但我沒聽進去他的話,「爸,那個房客啊……你知道她的來歷嗎?」
「嗯?怎麼了?」
「也沒有啊……只是樓上住了個人,總要搞清楚她在做什麼吧。」
「她說在附近的餐廳上班……,因為離家裡很遠,所以搬來這裡。」
「喔……」
「怎麼了?你們不喜歡她嗎?」
「沒有啦,只是想說應該瞭解一下……」
爸爸把花收到冰箱裡,「那週末請她一起來吃飯好了?」
「吃飯?吃什麼飯?」
「我想說在家煮些菜,請柏尉、小樹一起來吃,也讓嚴瑾一起來好了!」
「啊?」
「反正大家都住這附近,你總是在花店也沒機會交交朋友,大家認識認識有什麼不好?」
「喔。」
我趁著爸爸不注意時,又打開了嚴瑾的紙條看了看。
『親愛的蓓?天使?』
這人講話也太不實在了吧。
那天傍晚,我上頂樓澆花。
然後發現嚴瑾的房門根本沒關,敞開得有如大同世界。
「嚴瑾?」我朝房間喊了幾聲,她不在家。
房間看起來已經整理過一遍了,但一點都不像是女生的房間,沒多餘的裝飾, 連些可愛的玩偶都沒有,全都是黑白灰色系的東西,灰色的床單、白色的書架上有好幾本雜誌和英文書,和黑色的音響,但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大概有上百片的CD,堆在房間的一角,像座小山,牆上也貼了好幾張外國歌手的海報,還有一張人體解剖圖,上面卻被用黑色麥克筆畫了亂七八糟的畫和註解。
這房間完全變了個樣,我幾乎想不起原來的樣貌,陌生得讓我不知道如何面對,我想,隨著季節的更迭,那些佚失的回憶終究會被我們一一遺落在身後。
於是我移開了目光,從公寓頂樓望下去,櫛比鱗次的房舍、鐵皮屋和鐵窗幾乎讓這城市更斑駁蒼涼,疏離卻有著逃不了的無奈感,這樣的風景看多了能讓人快樂嗎?
今天的雲層濃密,傍晚的天光像是被染了一層水墨的濁污,遠處山的色彩也淡到模糊難辨,我也不禁感染了這城市的頹唐,有點感歎起人世間的無奈起來。
「這城市是不是看起來很寂寞?」這時嚴瑾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我有些困窘,因為獨自一人才會顯現的神態讓她發現,有點不知所措,「我還以為你上班去了。」
「沒有啊……今天休假,剛去買了東西。」她脖子上掛了個很大的耳機,然後自然地走到我的旁邊。
「站在高處,可以遠離地心引力,感覺會更自由吧?」
「嗯?」
「這就是我為什麼搬來這裡,住在頂樓,一點都沒有壓力……」她指指上邊,「感覺隨時都可以接近天空,心情會好很多……」她邊說著邊笑得孩子氣,「而且又沒人管,簡直就是個天堂嘛!」
「真的,你真的喜歡這個地方?」
「對啊!看第一眼就決定租了!還好有搶到……」
我比較沒有之前那種陌生的感歎了,很像是把自己的寵物交付給了一個會愛牠的新主人,頓時覺得釋然許多。
「對了,要不要到我房間喝杯咖啡?」嚴瑾晃晃腦袋。
「現在?現在已經下午六點了耶?還喝咖啡?」
「喔,對啊,你會睡不著嗎?」
「我,我只是上來澆個花。」我手裡還拿著汲水筒。
「所以不能跟我喝咖啡的意思?」她打趣似地說。
「我只是上來澆花的。」
我不知道該回什麼,這個人講話太不按道理。
「好好好,我知道,我也可以幫你澆花……」她提過我的水桶,喃喃說著,「但不能幫你澆全部,你還是得自己上來。」她對我眨眨眼。
「嗯?」我沒意會到。
「不然我怎麼有機會常見到你。」她故意眨眨眼笑著,我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胡鬧還是另有意思。
我頓時不知所措,「你講話都這麼……這麼不著邊際嗎?」
「那裡不著邊際?」
「就什麼……親愛的、天使啊……」這幾個字讓我有點難為情。
她又笑了,「我說的是事實。」
「我……算了,我想起樓下還有事,先下去了。」我出乎自己的意料,轉身離開。
「沒關係……」嚴瑾還在說,「今天我幫你澆就好了。」
我轉身,「謝謝,但不用了!」很想有禮貌點,但口氣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哈哈哈!」沒想到她倒是笑得很開心,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週末時,爸爸還真邀了嚴瑾一起來吃飯,那天晚上當柏尉和小樹都已經入坐了,我正在廚房裡幫爸爸準備餐點,電鈴突然響了。
「我去開門。」我擦了擦手,正想去開門,欣芃卻搶先了一步。
「嗨!我是嚴瑾。」嚴瑾手裡拿了瓶紅酒,笑得像是跟我們早已熟識。
欣芃愣了下,「你……你好。」
「你一定是花伯伯的小女兒吧!真是一家都是正妹!」
「哈哈哈!你好有趣!」欣芃也笑得像跟嚴瑾是老朋友似的。
「芃……」我拉拉妹妹,「你呆在那幹嘛?讓人進來啊……」
「喔!對對對!」
欣芃讓嚴瑾進了門,然後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地對我說。
「姐!我剛差點以為她是男生,她長得也太帥吧!」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
「很像日本還韓國的偶像……」
「什麼啊?」最近欣芃是看韓劇到入迷了嗎?
「對啊,剛她沒講話,差點以為是哪裡來的美男……」
「你在想什麼啊?」我笑她,「快去跟小樹他們聊天啦!」
我在進廚房前不經意瞄了嚴瑾一眼,她穿著一身白色設計T shirt,配上合身的牛仔褲,頭髮有個性的凌亂,分明是有整理過的,五官在她略顯蒼白的臉龐上更顯得立體,加上輕鬆自在的神情,泰然自若的隨性,我那時有些意會到她讓我心裡產生的那點點差別,而引起的不自然防備是為什麼。
還在出神時,嚴瑾對上了我的眼睛,她朝我眨了眨眼,笑得魯莽、輕率。
我心倏然一驚,匆忙逃進廚房,像是被發現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心裡砰砰跳著,難以理解自己的為何有如此羞愧和躲藏的心緒。
- Jun 14 Tue 2011 23:04
等下一個花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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