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瑾生病那幾天,我依舊假裝無事地上樓看她,我們倆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提到那天早上的事,關於嚴璿來過的事,還有那天早晨沒發生的事……。
有時候在花店裡發呆時我會忽然想到,如果那天我沒反抗,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了,那會怎麼樣?
她的吻和手掌的觸感,還那樣真實而熱切,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欣蓓姐,花啊!」小樹在我面前晃了晃,「今年第一批非洲菫喔!」
「啊,是喔?」
小樹捧著幾盆紫色的非洲菫,他指指其中還未開花的一盆,「不知道是會開出什麼顏色的。」
「嗯啊。」非洲菫啊。
「喔,對了!剛剛在門口碰到嚴瑾,她要我拿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張紙條,「這人好奇怪,都多大了還在玩傳紙條的遊戲。」
我打開紙條:『這星期日陪我去一個地方,可以請小樹看店嗎。』
「她還問我星期日可不可以幫你看店,說她有重要的事要找你一起去?」小樹天真地說,完全照著嚴瑾的劇本走。
「喔,是啊。」我表現自然,「芃芃這周日也被我爸逼著看店,你剛好可以教教她。」
小樹眼睛亮了下,假裝不在意地說道,「是喔,那該不會帶男友來吧?」
「不會,就是被我爸發現好像交了男友,所以我爸硬要她待在家裡,她怎麼可能叫Kevin來?」
「喔,好啊,反正我星期天也沒事。」小樹假裝舉手之勞地說著,但表情卻洩漏了喜色。

我不知道嚴瑾要帶我去哪裡,但我心中卻起了小學生出遊的興奮感,期望當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可以高高興興地和她一起出去。
但老天爺好像不太配合,今年夏天的第一個輕度颱風也挑到了個好時機到來,早上看新聞時,新聞播報正報導著今天起全台進入颱風的暴風圈,各地都有大雨跡象。
但嚴瑾卻絲毫沒被風雨阻擋,她一早就下樓來找我,她穿著黑色軍靴,加上及膝的黑色短褲,上面穿著設計T shirt,看起來很像要去樂團當主唱的。
「好像要下雨了。」我才說著,窗外的雨勢便呼嘯襲來。
「是啊。」嚴瑾說著,卻完全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
「要去哪裡呢?」
「上山去。」

第一次和嚴瑾出遊,是在鳥語花香的春天,我們乘著她借來的小車,共同上山去賞花;第二次和她出遊,是在下著大雨的颱風天,我們倆共同撐著一把雨傘,坐著小公車搖搖晃晃,沿途的樹木被風也吹得搖搖晃晃,緊閉的車窗上起了一層層的霧氣。
「現在要去賞花嗎?」我笑說。
「對啊,看浪花、煙花或是雪月風花。」她跟著搭腔。
「好冷喔!」車上的冷氣吹得我直打顫。
她握住我的手,「快到了。」

公車停在一個鄉間小路,路旁的防塌坡滲著洶湧的雨水,風雨呼嘯,儘管我們撐著傘,風勢仍帶著雨滴以四面八方橫掃的姿勢向我們倆襲來,整條路上沒有任何的人車,嚴瑾牽著我的手,毫無猶豫地朝雨中走去,彷彿前方是座世紀末的彼岸,只要經過了這段風雨,就能得到幸福。

這一天後來成了我記憶裡最鮮明的一幅水彩畫,雲雨朦朧了翠綠的山巒,初夏裡的大雨磅礡像是不停的哭泣,嚴瑾的手掌冰冷潮濕,雨中的她的側臉如此孤單決然,像在茫然大海裡漂流的浮木,她的身體卻是溫暖而脆弱的。

「你都沒問我要帶你去哪裡,難道不怕我要把你賣了喔?在這荒郊野地的。」她把我拉到她身下,躲避周圍肆虐的雨滴。
「對喔,我都沒想到。」我笑著說,有點怪罪她,「你的過去我好像一點都不瞭解耶。」
「哪裡不瞭解?」她講得理直氣壯。
「聽說你以前常常帶女生回家啊……」我若無其事。
「啊……該不會是我哥……,他真的很愛打小報告!」她搔搔頭,「小時候比較荒唐,高中念女校,十八歲後就開車到處去玩啦,生活也很優渥,剛好也很聰明,好像自然就會被很多人喜歡……」這人說起來倒是臉不紅氣不喘。
「所以是真的啊?」我睜大眼,「簡直是紈絝子弟嘛!」
「差不多喔!」她指指我,「配良家婦女剛剛好。」
「怎麼會這麼糟糕……」我問她,「妳爸媽都不管你嗎?」
「管啊,但管不了啊,他們也沒時間管我啊,後來就拿我沒辦法了。」她一臉無辜。
「我真不敢相信。」
「有很愛過的人嗎?」我問得戰戰兢兢。
「嗯……那時沒想太多,只覺得快樂就好,不快樂就分開囉,一切得到和失去的好像都很輕易,就很習慣這樣下去了。」
我心中忐忑,為什麼所有的戀人總愛瞭解對方的過去,追溯對方過往的刻骨銘心,然後衡量自己在對方心中的重量?
我竟如此後知後覺,自己是不是她來去戀情中的其中一枚而已?
「那現在呢?」
「嗯?」她愣了下,有些自我調侃地說,「離開家之後很多事情都開始崩毀了,原來自己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真的想要的究竟是什麼,自己也不知道耶,真糟糕啊。」

人真的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嗎?當時的我其實也不明白。

多年後的某個早晨,當對平凡生活的一切已經安然處之時,我忽然被某個熟悉的氣味襲來,才恍然大悟:人或許是要在已經失去了自己想要的,才能懂得自己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吧。

她領著我轉進了旁邊一條坡道叉路,彎曲的路的盡頭是座灰色清水模建成的寺院,綠色的藤蔓爬滿了整座牆面,低矮的屋簷還垂著幾株花葉,庭院的池塘中間擺著一尊石雕的觀音,在大雨中如如不動地笑看雨滴落下池面,掀起一圈圈暈染的漣漪。
沿著石子步道走進佛堂大殿,清淨而莊嚴。
嚴瑾帶著我繞到正殿後方,我心中滿懷疑惑,嚴瑾怎樣都跟這樣的場所扯不上關係,她也發現了我的疑惑,「我來看嚴琪的……今天是她的忌日。」
她刻意淡化憂傷而泛出的笑容,卻讓那憂傷的更無邊無盡。

嚴琪的相片比起嚴瑾牆上的那張相片更為清麗了點,像是高中時期的學生照,素顏未施的模樣讓我覺得她和嚴瑾更相像了。
供奉嚴家牌位的佛龕上擺了一綑鮮花,那百合的香氣還新鮮濃郁,花瓣上的水滴尚未被蒸發。
「你家人來過了?」我問。
「嗯。」嚴瑾淡淡地看了那束百合,便閉上眼合十,默禱著。
我把百合拿起來,整理一下後放進桌上的花瓶裡。
「你幹嘛?」嚴瑾一臉疑惑。
「怎麼帶了百合又不把它插到花瓶裡呢?」我才困惑呢,「旁邊明明有花瓶啊。」
「反正都會枯的,不是嗎?」
我愣了下,「好嘛,那我是職業病犯了,看到花就不忍它這樣被放著,百合盛開起碼也可以撐好幾天啊,這樣丟著一下就枯了……」
嚴瑾卻笑著拉住我的手,「好想把你介紹給我妹認識,我覺得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是嗎?不會覺得我很無趣?」
「我們身邊太多自以為有趣的人了。」嚴瑾有些輕蔑地說著,像在嘲諷著自己過往的人生。
「那我要不要跟你妹妹講講話?」
「嗯,好啊!」
我也合十閉上眼,靜靜地許了一個願。

爐香裊裊,隨著煙雲緩緩上升,飄散在空中,纏繞成糾結的雲雨,然後圍繞在山頭,空氣中佈滿了雨後傍晚飽和的潮濕氣息,彷彿盈滿眼眶的淚水,再一點動盪就會溢湧而出,黯灰色的暮色已低垂。
「公車要等多久呢?」我走在下山的路上,有些擔心,「馬上就天黑了。」
「今天不要回家好不好?」她出奇的認真。
「什麼?」
「我想,我們可以明天再回去。」
「可是……」我小聲地說,「那要去哪裡呢?」
「車站附近有一家民宿,我們可以在那住一晚。」
一切彷彿自然而然,像是出門前兩人早已安排好所有行程和計畫,我打了電話回家,嚴瑾想了個看似合理的理由,颱風天交通不便,所以無法回家。
大概是我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爸爸在電話那頭愣了下,「為什麼颱風天還去那麼遠?」
「今天是嚴瑾妹妹的忌日。」我想只是普通的理由應該沒辦法改變爸爸。
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停頓了幾秒鐘,「喔,那山上有地方住嗎?」
「嗯。」 
掛上電話後,我的心裡怦怦跳,不只因為和爸爸撒了謊,還有……和嚴瑾兩人的夜晚。
嚴瑾倒是一派輕鬆快活,拉著我到處晃來晃去,去小店看看、在沒有人煙的巷道中隨興遊蕩,那時我幻想我們是逃離塵世牢籠的鳥兒,展翅逆風飛翔,就連磅礡的雨水傾瀉而下,都如沐甘霖。

夜晚時風雨止息了,民宿裡遊客稀少,走廊上過客漂泊後的孤寂感更為明顯。
嚴瑾拉著我的手進了房間,一關上門後便定睛的看著我,臉上卻掛著靦腆的笑容,從她身上看見如此害羞的神情,我分外覺得彌足珍貴。
「你幹嘛一直盯著我看?」她倒是先發難了。
「你先盯著我的啊。」怎麼惡人先告狀。
「因為覺得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那裡不一樣?」我擔心地照了照鏡子。
「你應該常常笑的,你笑起來很可愛。」
「有嗎?」我愣愣地,又照了鏡子,轉回頭時她忽然啵一聲地吻了我,「嚴瑾……」
她亮燦燦眼神裡的渴望那麼明顯,卻彷彿要確認我的意願似的,專注地望著我,我看見她眼裡的自己,正在她的注視下顫動期待。
「小蓓……」
我不知道她後面的話想講什麼,她又貼上了我的嘴,她柔軟的唇舌帶著冰涼的氣息,輕輕地拂過我的心湖,攪動一池的寧靜。
雖然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親吻,但這次不一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卻早已無力去思考矜持和羞赧,只能順應著自己的直覺,所有的不安和遲疑,也在她溫熱身軀的廝磨裡,漸漸融化......。
那晚,我把自己交給了她,我的身和心、我的快樂和淚水,悸動與渴望,我所有的愛,我全部的一切。

我都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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