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樓房間的燈光在雨夜裡顯得朦朧,夜雨流淌的溼氣像要掀起一場洶湧的海嘯,她的面容在白熾燈下顯得蒼白,但那倔強的嘴角所勾勒出的稜線,竟露出與現實反差的美。
我那時忽然不適切地懷念起嚴瑾笑著的臉龐,對眼前她的面容升起疏離的陌生。
「你為什麼要這樣...」
「長痛不如短痛。」她帶著酒意的語調,講出來的話語卻異常理智。
「什麼意思?」
「如果讓你選一個,你會選哪個?」
「什麼?」
「如果是你的家人和我,你會選哪個?」
「我怎麼選啊...」
「說得也是,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嚴瑾,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麼樣呢?」
她逼得我無法正視她,「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選擇?難道就不能就這樣下去就好了嗎?」
「小蓓,我不過是你一個過客,偶然住在你家樓上的房客而已,沒必要為了我,鬧一場家庭革命,你大可安安穩穩過你原來的生活...」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沒預料自己會如此生氣,「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闖進了我的世界,然後跟我說,反正再回去原來的生活就好了?」
「不然呢?」她也惱了,「你能為自己爭取什麼嗎?你的生活、你的愛情,我?你有想爭取過嗎?你可以跟我一樣,放棄一切、無依無靠,什麼都沒有...」她說得鏗鏘,眼眶卻紅了,「你可以的話,那我們就離開這啊,你可以嗎?」
「你把一切想得太天真簡單了,我們能去哪裡?」
「我可以照顧你。」
「你怎麼照顧我?你連一株植物都照顧不好...」我指著那盆苟延殘喘的非洲堇,「你如何讓我的家人安心?我還在乎我的家人...」
她愣了一下,然後苦笑,「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我不想和她吵架,更不願意我們彼此傷害,「嚴瑾,不要逼我,我們...」
「反正我從來就沒擁有過什麼...」
她的這句話讓我徹底崩潰。
相愛一場,眼前的這個人卻說她從來沒擁有過什麼?
那我算什麼?

我轉身離開她的房間,她卻追了出來。「小蓓!」
她拉住我,我眼裡早已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
「為什麼不讓我走?你如果從來沒擁有過什麼?你在捨不得什麼?」
她說不出話,雨下得太大,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流淚。
然後,她放開了我的手。

我進了家門,爸爸和柏尉都還在,兩人之間的氣氛跟外頭的天氣一樣。
欣芃搶先一步在他們開口前開口,「姐,你怎麼淋成這樣?」
「我先去洗澡了。」
我無視爸爸和柏尉的目光,此時不管是何人的話語都讓我感到乏力。
窗外的雨和浴室的水聲不斷嘩啦啦地流著,我試著用熱水溫暖身體,卻仍忍不住顫抖。
那夜的分秒都好漫長,我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好久,不想聽外面的所有動靜,任由空氣漸漸抽乾我的身心,等待滯留在胸口的晦澀雲霧能夠散去,卻益發難受。
我慶幸還有妹妹的知心,替我回絕了所有關心和問題,讓我可以獲得一點安慰的平靜。
只是當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時,那些雜沓紛擾的夢境又回來了,我不知道那一晚嚴瑾是否曾安睡,還是跟我一樣輾轉難眠?

隔天一早,我便看見爸爸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爸,早...」
「欣蓓...你要不要跟我說是怎麼回事?」爸爸按耐著怒氣,眼圈沈重,我想他昨夜也沒睡好,「你和嚴瑾?欣芃說你們兩個...」
我逕自地倒著水,到了此時此刻,我連一點解釋的藉口都感到疲累。
「是如她講的一樣。」
「欣蓓!那你跟柏尉是怎麼樣?你怎麼可以跟柏尉在一起還跟嚴瑾...」
「爸!」我維持表面和平的最後一塊浮冰崩裂,水杯的水濺了一桌,「我從沒說過我和柏尉在一起,這只是你心中的期望...」
「什麼意思?」
「我根本不喜歡葉柏尉...我愛的是嚴瑾。」
「什麼?」
我以為如果我坦誠和真心以對,也許可以換來一點點讓父親理解或動容的安慰,然而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時父親心痛的表情,看到他那個模樣讓我的心更痛。
「欣蓓,我看著你長成這麼大,原以為終於可以對你媽好好交代,給你找個幸福、好好過日子,但是...我怎麼發現我好像完全不認識你了?你真的是我原來的那個女兒嗎?」
我的淚早已流了滿面,「爸...」
「嚴瑾怎麼可以跟你在一起?你要我怎麼跟你媽交代?你出去要怎麼跟人說?周圍的人會怎麼看你?她是女生啊!她怎麼給你幸福?」
父親的問題我一個都答不出來,我那時才覺得,我的戀愛一直都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已,還攸關到家庭、親戚、街坊,甚至牽扯到社會責任。

爸爸無法接受我的悖逆反叛,說是嚴瑾教壞了我,從前的我不是那個樣子的。
我不知道在他眼裡的女兒該是什麼樣的,只是在那之後我常想起從前的自己,若能選擇無知懵懂來面對愛情,也許我能平凡地度過一生,但沒碰到嚴瑾之前的我,是真正快樂的嗎?

爸爸下樓後,我茫然地坐在沙發上想著這個問題,直到欣芃把我拉回神,「嚴瑾為什麼要這樣?你們好好的是怎麼了嗎?」
「她太自由了吧,我們根本在不同的世界裡...」
「什麼不同的世界啊?」妹妹問,「原本不是還好好的嗎?」
「或許我早料到有這天吧,嚴瑾一定也知道。」
「所以?你要放棄了?」
我忍住不去想著那之後的事,但我卻已經覺得快要失去她了。
「姐...你別難過嘛,」妹妹有些慌亂地安慰我,「沒必要因為這樣就放棄嘛!反正老爸都知道了,就乾脆叛逆到底,爸爸也不會怎麼樣的吧?」
「他不可能接受的...」
「那是現在嘛!」她越講越有理,「爸現在在氣頭上,鐵定什麼都會不接受的啊!我們就慢慢跟他耗,嚴瑾也很討人喜歡...有機會的...」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啦!」她鐵了心要說服我,「動之以情、勸之以理,我們雙管齊下...」
「那爸怎麼跟其他人說,他有他的尊嚴...」
「又不是他談戀愛,關他什麼事啊!」妹妹比我還心急,「重要的是你啊!爸再怎麼氣,你也還是他的女兒啊...他不可能絕情到斷絕父女關係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不是根本沒想過這個可能呢?也許爸爸現在無法理解,並不表示以後不能理解的...。
我苦笑,「嚴瑾說的對,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去爭取什麼...」
「所以不試怎麼知道不行!你真的愛她,就應該堅持下去,我也會支持你的!」
「欣芃...」我有些茫然,「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當然!能相愛就很不容易了,除非不愛了,不然不要為任何現實而放棄...」
我似乎被妹妹那樣直率勇敢的力量給感染了,我一個人真的沒辦法做到,但若能和嚴瑾一起,也許是可能的。
「既然都已經到這個地步,那也不需要隱瞞什麼了,姐,不要輕易妥協...」
我內心五味陳雜,想到昨夜傷了彼此的痛心與失望,「我想上樓找她。」
「那就去啊!」

我沒有這麼堅定過,我跑上樓去,想找嚴瑾,卻撲了個空,她不在家,我打電話給她,卻轉進了語音信箱。
我心裡起了一絲不安,旋即心想嚴瑾總會再回來的,這裡是她的家,她所有的物品家當都在這小小的房間裡,但當天一直到晚上,我仍聯絡不上嚴瑾,打電話去酒吧,也只得到她今天請假的回答。
欣芃晚上陪我在頂樓等著她,一直等到快午夜,「也許她晚點就會回來了。」
「算了,」我看妹妹已經累了,「我們下樓去吧。」
「那萬一她回來了怎麼辦?」
「我留張訊息給她。」
我在紙上寫下:
「瑾,這一次我想爭取、想努力一次,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放棄,我或許無法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情,但如果我們一起面對的話,我會更有勇氣的。昨夜之後,我只是更瞭解自己,我不想失去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等你的訊息。」
離開前我將紙條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期盼她一回來,馬上就可以看見。

接近午夜時分,家裡的門鈴突然響了,我急忙去開門,但沒想到一開門,眼前站的卻是柏尉。
「你,你怎麼來了?這麼晚?」
「欣蓓,我想跟你講一下話。」他說這句話的口氣似乎不容我拒絕。
「可是...」我為難著。
「就講幾句話就好。」

我倒了杯熱茶給他,他的眼眶周圍的黑眼圈更明顯,憔悴了些,他緩緩地啜著熱茶,試著用平凡的問候開頭。
「你還好嗎?」
「嗯...」
「自從昨天之後,我一直掛念著你,想來看看你好不好,伯父沒怎樣吧?」
「該罵的該說的都說了...」
「欣蓓,你何必把自己弄到這樣的境界,她不能給你我都可以給你...。」
我打斷他,「但她能給我的你卻給不了我...」他的面容僵硬,像我傷了他的自尊,我試著和緩地說,「柏尉,你對我很好我都知道,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我愛的不是你...」
「光有愛是沒有用的,那太不切實際了!她能讓你依靠、讓你安心嗎?」
「柏尉,夠了。」眼前我根本無法去衡量其他,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她...。
「我知道了。」他起身,離開前語重心長地說了句,「時間可以證明一切的。」

柏尉離開後,我全身疲累不堪,以往所有累積的身心煎熬都在此時全都放下了,我才知道我身上背著他人的期待是多麼大的負荷,但這一次,我想任性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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