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在庭院裡,卻仍感覺的到涼涼的秋意,庭園裡的玫瑰花早已過了花期,剩下綠色的莖枝在秋風之中顫顫巍巍。
「花早就謝光了...」欣芃走在我的身旁說著。
「玫瑰花是春天才會開花啊。」
「對噢,那秋天會開什麼花?」
「你家開花店的,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反問她。
欣芃嘟著嘴,「我對那些花草就只會欣賞,它們的身家背景我哪會知道...」
這時起了一陣風,我朝走在前方的小霓和柏尉問:「你們會不會冷呀?」
兩人皆搖搖頭,小霓又蹦蹦跳跳地拉著柏尉到看庭園周圍設計的花壇。
最近柏尉的精神比較好一點,今天天氣好,他竟跟小孩子一樣嚷著要出遊,我拗不過他,但以他的體力也只能在城市間的花園官邸走走。
「他們倆人好像很久沒這樣出遊了...」
「是呀,之前他都忙著工作,陪小霓的時間很少...」我有點苦笑,「也不知道幸還不幸,現在生了病,反倒父女兩人的相處時間多了很多...」
欣芃嘆了口氣,「人呀,總是不好好活在當下...有時間不愛,沒時間的時候再來後悔...」
「是吧。」
「啊...,我該不會又說錯什麼話了吧?」
「沒事啊。」
欣芃仍怯怯地看著我,我打了一下她的頭。
「拜託,你以為我還是二十幾歲喔...還會悲秋傷春?」
「哈哈哈,也是,那我要好好把握我剩下一點點悲秋傷春的時間啊。」
「真的,好好把握吧。」
到了現在,我還能留下什麼唏噓感嘆呢,唯一能把握的也只有當下這真切的生活和生命了。
下午天氣變了天,太陽躲到了厚厚的雲層後,空氣中的涼意也更甚了。
我拿了件外套給柏尉披上,「我們回去吧?變天了...」
「沒事,只是沒太陽而已,」柏尉抱起小霓,有點吃力,「是吧?我們都還沒逛完呢...」
「柏尉...不要太勉強。」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稍稍大聲了點,底氣卻是虛的。
欣芃拉拉我,「算了,讓他們去吧,他可能也是想多陪陪小霓而已...」
「可是你沒看到他瘦成那樣?他身體根本很虛弱,要是回去生病的話...」
「算了,姐,活在當下。」
當天晚上我們一同到了婆家吃飯,這是柏尉生病之後首次家人們齊聚一堂,大家有說有笑,像是往年過年一樣,除了柏尉吃東西吃得少、再不能陪長輩喝酒外,好像一切都沒改變,以茶代酒,也能麻醉一下,短暫拋下憂煩的病況,刻意忽視,好像就可以忘記。
一直到夜深後,我們回到家中,我抱著已經在車上睡著的小霓上床睡覺後,回到客廳,我才發現柏尉一個人坐在餐桌,連燈都沒開。
「怎麼了?怎麼不去洗澡,早點去睡啊...」
「欣蓓...」他緩緩開口,嘴裡竟是烈酒的氣息。
我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杯,「你怎麼喝酒!醫生不是說你...」
他打斷我,口氣卻充滿疲態,「讓我真的麻醉一下不行嗎?」
「柏尉...」
「我覺得我的人生完了...」他低著頭喃喃。
「你說這什麼話...」
「真的,我自己身體的狀況我知道...」
「不會的,」我抬起他的頭,「你要有信心,只要有信心的話一定可以好的...」
他苦笑一聲,「好了又有什麼用...我什麼都沒有了,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努力的一切...」
「你還有小霓、還有我啊!」
沒想到他卻流下淚了,我幾乎沒有見過他掉淚。
「我知道其實你不愛我,你對我是感激、是同情而已...」
「不是的...不是這樣...」
「那時我看到你留給她的字條時我好嫉妒,我很嫉妒她可以讓你願意不顧一切去愛...」
「不要再說了...」我抱住他的頭,「我最後選擇的是你啊...」
但他卻仍留在自己的思緒裡,「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她會就這樣一去不回的...上天是不是因為我拆散了你們,所以才有報應?」
「柏尉...」我蹲下身擁抱他,「別再想了好不好...你現在只要答應我,要為我和小霓活下來...」
他竟哭得像個小孩,「好...」
然而,一天深夜,他又倒了下來,我急忙地叫了救護車,抱著小霓慌亂地跟著他到了醫院。
在車上我就打電話給了嚴瑾,剛好她還在值晚班,車門一開,嚴瑾就已經在車道等我們。
「情況怎樣?」
「呼吸不順,體溫39度,血壓91/65。」
小霓緊緊抱著我的脖子,怯怯地看著嚴瑾和醫療人員的一連串快速熟練的動作把柏尉推進了急診室。
嚴瑾穩定了柏尉的生命跡象,才過來跟我說話。
「明天早上才能確定有沒有空的病房 ,今晚可能要先暫時待在急診室了...」
「他沒事吧?」
「嗯,目前狀況還穩定,但我們會幫他做一些抽血檢驗,確定他發燒的原因...」她看看小霓,「小霓要不要先打電話請你妹帶回家,急診室很不舒服...」
「我要留在這裡陪爸拔...」
「可是這樣你媽媽會很累耶...」
小霓一臉為難。
「沒關係,我可以的。」我對她說。
「小蓓,他恐怕又要住院一段時間了,你的身體也要顧...」
「沒關係...你就讓小霓在這邊陪她爸爸吧。」
「嗯。」嚴瑾拍了拍我的肩,然後便去忙了。
小霓依舊攬著我的脖子,「爸拔又要住在醫院了噢?」
「對啊,病還沒好啊。」
「爸拔是不是很嚴重?你說病人很嚴重的時候,就會坐救護車...」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關於生死的問題,我該怎麼去跟一個四歲的孩子說呢?
柏尉在清晨有醒來一次,伴著咳嗽和喘氣聲,卻又隨即昏昏入睡。
早上公公婆婆都來了,我們陪著柏尉轉進病房,護理人員和醫生幫他戴了氧氣罩,稍晚嚴瑾繞了過來。
「他的肺部有受到感染,所以會戴著面罩給氧,可以讓他舒服一點。」嚴瑾已十分中性的語調說明,不帶任何的情緒字眼。
「所以他會一直戴著嗎?」
「看感染還有退燒的情形,才會再看情況。」嚴瑾說著。
「嗯,好,嚴醫師謝謝你了...」柏尉的母親一直都是個優雅的女子,但這幾個月來她蒼老的速度似乎比過往八年還要快。
「不會,那你們先陪陪她,我去忙了。」
「欣蓓,你也先帶小霓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們就好。」
「嗯,那我先回去幫他準備一些換洗的衣服。」
我抱起了已經睡得昏熟的小霓,離開病房。
外面大雨磅礴,醫院的計程車道上擠滿了上車下車的病人。
雨滴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嘩啦嘩啦的聲響彷彿要沖毀所有岸上的狼狽行人們,懷裡的小霓卻睡得香甜。
「讓我來抱吧。」嚴瑾出現在我身後,伸手便接去了在懷裡的小霓。
小霓揉揉眼睛醒了過來,「下大雨了。」
「是啊,下大雨了,你竟然還沒被吵醒睡得那麼好。」嚴瑾笑她,小霓卻只是再抱緊了嚴瑾的脖子,在她肩上蹭了蹭後又睡著了。
「小孩子一晚沒睡就會這樣,她大概太累了。」我說。
「我也順便要回家,順道送你們回去吧。」
嚴瑾開了傘,我靠著她,走入雨中。
車內擋風玻璃前的雨像河流一樣,跟雨刷來回著爭取一席之地。
車後的小霓睡到不醒人事,完全不在意外面的磅礴雨勢。
我們先繞去了花店,把小霓送到爸爸那邊給他們照顧。
爸爸撐著大傘來接小霓,看到駕駛座的嚴瑾,嚴瑾跟他打了聲招呼。
「伯父,好久不見!」她一派輕鬆。
爸爸眼神瞬間閃過一些什麼,卻又隨即恢復,我想嚴瑾是柏尉醫療團隊的事,想必欣芃都說了,我妹妹的人生根本沒有秘密存在。
「謝謝你送她們回來,改天再到家裡吃飯啊。」
「一定一定...」
爸爸把我拉了過去,小聲地說,「她要送你回家喔?」
「嗯...」
「你們...還好吧?」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就只是順道送我而已,今天雨太大,叫不到車。」
「喔。」他感覺還想說什麼,但我已疲於再開口解釋什麼。
「那我就先走了。」我說完便上了車。
一路上,我幾乎都沒講話。
嚴瑾車裡沒有放任何音樂,嘴裡卻哼著不知名的旋律。
我想起以前她房裡滿滿的CD,現在還聽那些奇怪的非主流、獨立音樂嗎?
「你在哼什麼?」
「噢,我都沒發現。」她突然有點窘,「其實是很無聊的旋律,醫院每天中午休息時都會播一段很洗腦的間奏,大概就是那個。」
「現在還聽音樂嗎?」
「工作很忙,沒時間去找音樂,加上腦袋已經塞滿太多東西了...」她像是突然有的靈感,「你不覺得,安靜,也是一種音樂?」
「是嗎?」
「就像一張空白的畫也是一張畫那樣......誰說畫裡面一定要有什麼呢?」
「這太抽象了,我現在腦袋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嗯,腦袋一片空白,也是一種思考。」
到家樓下時,雨勢已經小了點了,但嚴瑾仍堅持撐傘送我到門口。
「今天謝謝你。」我說。
「客套什麼。」
我苦笑,半邊沾溼的衣服被風吹過讓我直打顫。
嚴瑾反射性地用手掌搓揉著我的臂膀,想幫我取暖。
「好了,趕快上去吧。」
我那時卻毫無支撐理智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好像快要崩潰了。「嚴瑾...我好累...我不知道我能撐到何時...」
她聽了只是輕輕摟住我,讓我的頭靠到她的肩膀上。
「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她的話語彷彿加了鎮定劑,我緩慢地掉著淚,像是深怕自己的脆弱會隨著失去的眼淚而曝露行蹤,從此再也找不回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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