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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夏天,我的記憶都是灰白的醫院建築、冷綠色床單的記憶,即使仍努力在生活著,這些生活遭逢巨變所帶來的痛苦,像是被加權了影響力一樣,佔據我整個生活。

柏尉在幾次入院治療後身體日漸消瘦,回家也無法回到日常生活,工作更顯得疲累,最後只好終止,他的脾氣也跟著時好時壞,有時充滿怨憤,好像每個人都對不起他,有時又自責其咎,覺得自己沒辦法照顧好我和小霓。在他情況糟的時候,連小霓都會嚇得摀住耳朵,不敢說話,在他喪氣地責怪自己時,我也只能默默地落淚。

如此反覆地起落,炎炎夏日我卻感覺不到一點暖意,只感覺自己身在黏膩的海水中,任憑波浪沖襲,我有時快滅頂,有時又得暫呼一口氣,搖搖擺擺,卻離不開這漩渦中。

今早柏尉又發了一大頓脾氣,原因只是今天原定療程結束,可以出院了,但醫院又覺得因為他的身底狀況和體力不好,希望他明天再出院。
「這什麼爛醫院!」
我原是帶著小霓去接他出院,他卻在病房裡大聲咆哮,把小霓都嚇哭了。
「你別再小孩面前講話那麼大聲...」我拉住小霓的手。
「我講話大聲嗎?我就是要全世界都知道,這什麼爛醫院啊!那什麼醫生!我要告她!」
「只不過是晚點出院...」
「你又幫著她講話就是了...」
我已被這樣的攻擊掃射到無感,我跟小霓說,「小霓,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好不好?不要跑遠噢。」
小霓乖乖地點點頭,抱著她的玩偶熊離開病房。
「我不想再跟你爭辯這個,這是醫院的建議,你如果還是打算要今天出院,我去跟他們講...」
「不用!我就要告他!」
我很無奈,他已經分明是無理取鬧,「柏尉你冷靜點,拜託......我好累...。」
他聽我這麼說,又像洩了氣的皮球,「你就是在怪我了...」
「我沒有...」
「你覺得要照顧一個病人很辛苦,你一定後悔嫁給我了,你覺得你人生很悲慘是嗎...」他後面又開始喃喃著。
「我們別再說了,好嗎?」
他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像在自嘲般的笑著,「我知道上天一定在逞罰我...」
「你不要再想了,我去外面替你買個吃的好嗎?醫院的便當應該吃膩了吧...」
「我不想吃。」
他轉過身去,對我或者對上帝,做無聲脆弱的抗議。
我嘆了口氣後走出病房。

走出病房外我精疲力盡,卻不見小霓的身影。
這兩三個月來已熟識的一個護士看我在找人,才對我說:「找小霓嗎?她跟嚴醫師在一起,剛剛醫生帶走了噢...」

十分鐘後,我來到嚴瑾的辦公室,她跟小霓正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小霓拿著玩偶熊跟嚴瑾講話講得天花亂墜,我來都沒發現。
「小霓...」
「媽媽!」小霓跳著奔向我,剛才在病房裡不安的模樣都已消失,「嚴瑾說她也有一隻熊熊,是黑色的...」。
「是哦?」
「媽媽我下次看完爸爸可以來這裡嗎?」
我看了一下嚴瑾,她卻只是對我笑,「不可以...這是醫生的辦公室...」
「沒關係...小霓如果喜歡可以隨時來呀...」
我感到有些困窘,「不好吧...」。
她沒再回答我,只是轉移話題說了句,「你看起來很累,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用了...」
她卻不理會我的推辭,「但我最近都沒時間買咖啡豆,只有三合一的而已,將就點吧?」
我愣在那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先坐著...休息一下吧...」
我坐了下來,事實上我的身心疲累不堪,除了疲累外的其他情感都顯得涼薄。

嚴瑾沖著咖啡,小霓則在辦公室裡東看看西看看。
「不要亂碰人家的東西哦。」我叮嚀她,「尤其是資料,那些都很重要的...」
嚴瑾遞給我一杯咖啡,熱熱的溫度透過陶瓷杯子傳遞了過來。
「小霓很像你。」
「有嗎?」
「她的眼睛跟你很像...」
我趕緊轉移話題,「我哪有她那麼皮?她每天都有一堆的問題想問我...」
「小孩子就是這個年紀最好奇啊。」
「很累,」我嘆了一口氣,「尤其是現在...」
「我明白。」她靠著桌邊,咖啡的煙霧在她面前縈繞著,「一個人生病,折磨的是一家人。」
我沒說話,把咖啡一口喝完。
「你把咖啡當藥喝啊?」
「我現在真的需要有一個靈丹妙藥可以讓我每天支撐下去...。」
「這是一場持久戰,你得要撐下去...」。
「嚴瑾...」我顧忌著小霓在旁邊,但她注意力似乎都在窗台的盆栽上,「你一定要救他,我不想要小霓變得跟我一樣。」
「我會盡我的全力的,但是...醫生不是神,有時我們連最愛的人都救不了。」
我察覺到這些年她的改變,那個滿身是刺,充滿憤恨傲氣的嚴瑾,終究被時間磨去了銳氣,懂得謙遜,懂得敬畏生命的真相了嗎?
「我變了很多嗎?」她看穿我的內心。
「對呀,想說你竟然會說這種話。」我輕描淡寫地說。
「沒辦法呀,當看過很多很多生老病死後,就會覺得自己很渺小了,再怎樣都抵不過命運吧?」
「是呀...」也許是她的語調太溫柔,沒有任何的企圖和心機,我也放下了自己的抗拒,「你...怎麼會又回來當醫生呢?是因為你爸嗎?」
她搖搖頭,「我離開後去了東部,原來也沒特別想幹嘛,沒想到竟然到了偏鄉的衛生所裡...」她慢慢喝著咖啡,「衛生所醫療資源很缺乏,只有一個老醫生在幫村子裡的人看病...你知道嗎?在那麼糟的醫療環境下,村子裡的病人來找醫生時,眼裡都充滿著希望...」
「那老醫生很厲害嗎?」
「再怎麼厲害,那邊什麼都沒,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他卻是我最佩服的醫生...」嚴瑾的眼裡閃爍著光,「他把每個病人都當做家人一樣,而不是病人,他讓我看見當醫生真正的價值吧。」
「那你爸一定很高興吧?」
「我後來才明白,我爸一點都不快樂,當醫生只是他的一個證明,他只是為了別人心中的地位,我不要像他那樣...」
我真心為她高興,「真好...」
「那你呢?」她笑容像海一樣,「你還再為別人而活嗎?」
我頓時竟接不下她的話語,所幸小霓及時插了話。
「這是什麼花?」小霓拿了一盆盆栽問。
「非洲堇。」嚴瑾先回答了。
「我們家有也有好多的花,我可以要媽媽送你...」
嚴瑾笑了一下,「那就是媽媽送的啊。」
我疑惑地看著她,「那盆非洲堇?」
「對啊,」嚴瑾對小霓說,「以前我都不會好好照顧花,這花被我養到快死了,後來下定了決心,用了全部的力氣救活,才又長好的喔!」
「真的啊?醫生也可以救植物嗎?」小霓張著骨碌碌的眼神。
嚴瑾只是笑著,「你真的跟媽媽長得好像噢。」
「嚴瑾...我...」我想說什麼,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卻起身,彷彿早有預感,「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毫無負擔的聊天...。」她遲疑了一下,卻仍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那感覺像是一個很熟悉很熟悉的老朋友,毫無負擔。
我心中心緒紛飛,我想我們倆早有默契,關於話語和感情,我都無法回應她什麼,我伸出手,握住她在我手臂的手掌。
她點了點頭,然後緩緩放開。「我該去巡房了,小霓,你要不要回去看爸拔啊?」
「好呀...」
小霓蹦蹦跳跳,一手拉住了嚴瑾的手,然後另一手拉住我的。
我和嚴瑾相視笑了。
「一定要拉兩個人就是了?」嚴瑾故意用責怪的口氣問小霓。
「對呀!我喜歡嚴瑾也喜歡媽媽,兩個都要牽...」
這孩子竟把手握得更用力了,牢牢地。
嚴瑾故意牽著小霓的手用力舉高,我也配合著她,小霓高興地在我們倆之間盪來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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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onekinok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