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欣芃最後還是沒去德國。
當然是過不了爸爸那關，她只是和爸爸說要跟同學出國玩，就被逼問了，欣芃心一慌，全都一五一十地招認了。
爸爸因此訓了妹妹一整個下午，說她怎麼交了一個外國男生，外國人根本只是來台灣玩玩而已，什麼文化背景不同、誤會一堆、年紀輕輕不怕被騙嗎？後來當然別說是出國，連幫Kevin送機都不讓欣芃去。

盛夏開始的時候，飛往慕尼黑的班機劃過朗日烈空，欣芃跟Kevin分開了。

Kevin說他暑假過後一定會回來，因此這只是一兩個月的分離，只要熬過就好了，「反正時間一下就過了嘛！沒什麼，只是一小段時間而已。」欣芃邊擤著鼻水，邊哭著說。
「對啊！反正他會再回來嘛！只是短暫分離而已。」我抱著妹妹，想要給她多一點希望去等待。
只是對情人來說，這樣的等待似乎是太折磨了點。
欣芃每天都無精打采的，像是被天氣遲緩了生理功能，每天也不愛出去，就陪著我在店裡，大部份的時間都在上網。
「芃芃最近怎麼了？」爸爸低聲問我。
我有點無奈，「誰叫你不讓她去德國。」
「這怎麼可能！她一個女孩子家跟一個男生，而且是外國男生去國外，這太誇張了！我怎麼可能答應！」
「是嘛，所以她就這樣啦……」
爸爸嘆了一口氣，「找一天帶她出去玩玩、散散心啦！」
「嗯。」
我原本希望找一天嚴瑾也休假的時間，帶妹妹出去玩的，誰知道嚴瑾那一陣子很忙，暑假到了，俱樂部的人也更多了，有幾次都快天亮才回來，我都已經睡著了，而當我醒來時,她還在睡，我們像白天和黑夜一樣一直交錯，幾天下來也令我疲累不堪。
明明就是住在樓上而已，怎麼要好好說個話都擠不到時間呢？想想這樣的日子如果要延續整個夏天，實在是很令人頹喪無力。

「這周末帶芃芃一起出去走走吧！」爸爸把報紙放下，冒出這句，「昨天晚上碰見柏尉， 他正巧工作也忙了一段時間，說想約你出去，又不知道你肯不肯……」
「什麼……」
「我想你和芃芃一起去吧，帶她去走走，自己也休息一下。」
「爸，可是……我們一起去……這樣很奇怪啊！」我急忙想拒絕。
「哪裡奇怪？他開車很方便啊，而且如果是他，我也很放心。」
「爸，我不想去啦，那店裡怎麼辦？」我想開脫。
「關店休息一下不會怎樣的。」
小樹剛好進門，「幹嘛要關店休息啊？」
爸爸靈機一動，「正好，讓小樹一起去好了，四個人比較剛好……」
「去哪？」小樹滿臉疑惑。
「爸……」
我根本找不到理由開脫，而且小樹聽到可以和妹妹一起出去玩，高興都來不及，原本寄望欣芃可以拒絕，沒想到她竟然說，「好啊，出去玩玩可能時間會過得比較快一點。」

我想找嚴瑾，想知道她有沒有什麼聰明的辦法，偏偏她的電話都沒接，那晚我獨自一人在樓頂睡著了。天色微亮醒來時，她竟然還沒回來。
一個人的等待折磨和無力感把我的心情更蒙上一層灰，我留了張紙條在她的桌上：『我爸要我周末和芃、小樹，還有柏尉一起出去，兩天一夜。』

嚴瑾到晚上才出現，我正準備關店，上樓吃飯，她從樓梯上走下來，拉住我的手臂。
「不要去。」
「我找不到理由。」我有點生她的氣，不想在樓梯口與她講話。
她也有點惱，「你去了我怎麼辦？」
「你不是都很忙嗎？」我已經在說氣話了，「昨天晚上一整晚都沒回來？」
「昨天晚上喝太多酒，結果在店裡睡著了。」
「嚴瑾……你的生活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找不到共同時間可以相處……」
「這只是這一陣子。」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要回家吃晚餐了。」
「小蓓……」我一時間不知該怎麼面對她，只好轉身上樓。
我本來根本不是想跟她吵架的，怎麼一見到她之後，原本想吐露的委屈全都變成了氣話？
我其實只是想跟她說，我只是想多見你一點，讓我可以依靠一點，即使有些事身不由己，我也只是想要她相信我而已。

週末我們還是一起出遊了。
一路上幾乎是兩個男生在說話，小樹試著要逗妹妹開心，於是講了一堆不知道從哪看來的冷笑話，卻被芃一直唸著：「你很無聊耶！幼稚！」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小樹滿臉委屈地問她，又看看我和柏尉，「不好笑嗎？」
「還蠻好笑的啊，但太沒營養了。」
「葉柏尉就是太正經，怎麼這麼無聊，」小樹從前座轉頭來看我，「他都不逗你開心喔？跟他在一起不會很無聊嗎？」
後照鏡中的柏尉與我四目相交了一下，「小樹，不要說到我啦。」我轉開了視線。
「怪了，怎麼出個遊，大家一點都不high呢？」小樹嘀咕著。

我們沿著海線走，湛藍的海上閃著烈日的波光，白色的浪潮靜悄悄地拍打著岸，無聲無息。
車子在山城的街道上停了下來。
假日的觀光人潮眾多，想逃離都市煩囂的人們，為了找尋一方可喘息的空間，投身到城市邊郊的各個觀光景點。
有時我都覺得，這樣熱鬧的旅遊聖地，究竟跟城市的生活有何兩樣呢？起碼我是無法從摩肩擦踵的擁擠中獲得任何放鬆的感覺。
不知道嚴瑾現在是在幹嘛呢？昨晚我和她吵架後就沒說話了，可是她現在可能還在睡吧。
「在想什麼呢？」走在旁邊的柏尉問我。
「沒有啦，只是在放空而已，人好多喔！」
「假日嘛，這是一定的。」他指指走在前面的妹妹和小樹，「欣芃怎麼了？伯父說她最近無精打采的。」
「因為心情不好吧。」
「聽說是因為交了男友，還是外國人？」
我有點煩悶，「我們街上還真是沒半點祕密……」
「沒有啦，伯父有稍微提一下，說什麼讓她出來散散心，會比較好啊。」
「我爸真的是操太多的心了，芃芃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對方是外國人總是會讓人擔心吧，隨便玩玩不說，萬一真的交往到要結婚的話，是要到國外吧？做父母的都會捨不得吧？」
「我沒想到這麼多，」我像講給自己聽的低語，「到時再來想辦法啊，難不成因為這樣她就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她真的喜歡那人嗎？」
我疑惑地看著他，這算是什麼問題？
「我是說，也許只是一時的迷戀而已？」
這讓我更困惑了，「談戀愛不就是一種迷戀嗎？」
「這不一樣吧……」
「姐，我肚子餓了……李小樹他一直在旁邊講冷笑話，好煩啊！」
「我是想逗你開心耶！」小樹滿腹委屈，看得出來他真的是有被傷到。
「芃芃，小樹也是想讓你高興點嘛……」
妹妹對小樹做了個鬼臉，小樹皺著眉像個大眼睛的巴哥犬，「什麼表情啊！笨死了！哈哈哈！」還是被逗笑了。
我有時真佩服小樹的傻勁，明明知道欣芃是為了其他人而心事重重，卻仍憑著一股傻勁地付出，不求回報。
「欣蓓，你會不會累？我幫你拿包包好了。」
「不用啦……」
「沒關係。」
柏尉仍堅持接走了我的包包，我那時看著他卻有點迷惘：真的有一個人能這樣不求回報地付出嗎？

那天晚上，柏尉選了間離觀光區有點距離的民宿，南洋風的建築風格，庭院裡有一方荷花池，沿著石鋪的步道走著，會讓人真的誤以為在東南亞的度假聖地。
欣芃一進門時也忍不住讚嘆了起來，「天啊！好像在度假喔！」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踏著輕盈的腳步，心情好像也舒展了許多，已經會和小樹亂七八糟地互相打鬧著。
夜晚月亮爬上了樹梢時，庭院裡升起了篝火，燃燒的火焰像跳躍的舞者，隨著民宿的女主人哼唱的歌謠而擺動，住房的客人們圍坐在庭院的木椅上，吃著民宿主人愜意的晚餐，一邊喝酒聊天。
「沒想到柏尉也會計畫這樣的出遊，真的是太讚了！」小樹邊喝著啤酒，大聲嚷嚷。
「現在上網找資料很方便的。」
「你該不會上網查『可以促進感情增溫的小旅行』吧？哈哈哈！」
我假裝沒聽到，只是出神地望著營火。
「小樹……你真是活該會被欣芃罵！」
「說到欣芃，她怎麼不見了？」小樹這才回神，往四周巡了一圈，「剛還在這的。」
我看看錶，德國那裡應該是中午了，「她應該去打電話了。」
「打電話給誰啊？回家？」柏尉問我，但我不想回。
「那我去找她！」小樹跳著去拿了兩串山豬肉，然後走過我們身邊故意丟一句，「不當電燈泡了！」
「喂！小樹……」
我原本還蠻慶幸他在這的，和柏尉單獨相處我有點尷尬。
「有吃飽嗎？」
「嗯。」
「我們很難得可以這樣出來玩，而且是和你一起……」
我站起身，「我想走走。」
「欣蓓，」他也起身跟著我，「我是有說錯什麼話嗎？」
「沒有啊，我只是想走走而已。」心不在焉地答著。
他卻突然拉住我的手，「欣蓓，你今天怎麼了？好像一直魂不守舍的。」
我扭了扭手，「不要拉我……」
他滿臉疑惑，卻還是沒放開，「怎麼了你？我一整天只是想讓你快樂、想討好你，為什麼你還是這樣？」
他拉著我的手有些緊，我掙脫不了，只好以沈默來表示抗議，卻被他誤會成了默許。
「欣蓓……」他傾身向前，吻了我。
「不要！」我轉過頭。
「為什麼……？」他的表情像是受了什麼羞辱。
「我累了，我要去休息了。」
我掙脫了他的手，然後快步走回房間。

一進房間，我只想打給嚴瑾，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傳了簡訊給她。
『在幹嘛呢？』明知故問，現在她應該正忙吧。
然後我呆呆地望著手機，等著她的回應，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我還沒等到。
欣芃這時進門了，眼睛彷彿哭過似的。
「怎麼了？」我問她。
她又似想哭，「沒啦，剛剛打電話給Kevin了。」
「然後呢？」
「也沒怎樣啊，我就說我出來玩了，然後這裡很有趣，還有烤山豬和營火、還有人在唱歌呢！」
「那Kevin說什麼？」
「他說，真好……然後我就哭了！哇！」欣芃又開始流淚。
「芃，過來給我抱抱好不好。」
我張開雙臂擁住妹妹。
欣芃趴在我的懷裡邊哭邊說，「其實我只是覺得，我只是想說，如果他在這就好了，然後我就哭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抱著她，感謝她能讓我陪她流點淚。

那晚的星星滿天，在沒有光害的天幕裡閃閃發光。

午夜時我收到了嚴瑾遲到的訊息，『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