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楊芊娜還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走往篠田光這條路的景象。那時的樹葉繁盛茂密地搖晃著，知了的嗡嗡聲響彷彿還縈繞在腦海裡。
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篠田光的場景，整個人氣沖沖離去的畫面，然後又沒頭沒腦、不顧後果的硬要賴在她家，現在想想，都覺得這簡直是不合邏輯的故事發展。
但愷悌總是說，芊娜這樣的吵鬧和外放，大概只有篠田光的冷靜和內斂可以鎮得住她，或許，也只有芊娜這樣熱烈個性，才可以攪動她寒帶的冰霜表情。
只是當初真的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吧。
以前芊娜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離開都市，但想起跟篠田光在一起的回憶，在這遺世獨居的小天地裡，待在篠田光的身邊，她就覺得很滿足幸福。
即使在經過這樣的吵鬧過後，她仍然這樣覺得。

回到了篠田光的家，一陣子沒回到這裡，竟然已經有種懷念的感覺。
天色沉重，像要下雨了，庭院裡更顯得冷清清的，篠田光也不在庭院裡。
門廳外的階梯上散落著幾本書，好像篠田光剛剛還坐在這裡看書，書頁被著冬天的冷風吹得啪啪響，風鈴也跟著叮咚叮咚的配合演奏。
芊娜把在門外的書給收了起來，進了門，發現篠田光也不在客廳，暗房和臥室也沒有傳出聲響，家裡的一切擺設都像兩人去日本之前那樣沒變，除了一點，牆上的相片變了，原本掛著Lily背部的那張相片不見了，卻放了另一張相片——在飛機上硬扣住篠田光的脖子，親她臉頰要她合照的那張相片，被用相框框著放在下方的矮櫃上。
她看著相片笑了笑，想想跟篠田光在一起這麼久，自己的照相技術還真是沒有長進，拿著相機自拍的兩人塞滿畫面，沒有留下美學的空間，可是那天的快樂和幸福，好像也滿漲著要從畫面裡冒出來。
其實愷悌說得都沒錯，她怎麼小氣到跟不能改變的過去計較，畢竟她也沒有真正愛過那個人。

桌上擺著的半杯熱茶還有餘溫，篠田光的溫度和這間房子一起在呼吸著，每個角落都讓芊娜有滿漲的熱烈感受要冒出來。
廚房裡傳來聲響，她才想到，現在已經傍晚了，小光可能在煮飯。
朝廚房走去，還沒進去，芊娜從半開的窗看見篠田光的上半身，篠田光還沒發現她，芊娜卻看到她拼命揉著眼睛，眼眶裡的淚水卻一直湧出，眼淚一直掉，她一直邊吸著鼻子，想把淚水抹去，拼命地切著東西，卻止不住眼淚。

芊娜那時呆了，一直以來，她都沒見過篠田光哭，她一直是個感情內斂，悲喜不強烈的人，想到之前她去家裡找她的表情好像有點騷動，她現在才知道那時篠田光的表情有多麼渴切，如今看到篠田光這樣一個人掉淚，芊娜才知道原來篠田光的情感總是只露出冰山一角，她卻以為冰山下就沒有東西了……，原來，船就是這樣沉的。
呆看著篠田光，楊芊娜眼眶不知不覺滿漲淚水。
篠田光聽見了她的啜泣聲，才看見了她。
一與她四目相交，芊娜就衝進門緊緊地抱著她，也不管篠田光手上還在切著東西，拿著菜刀。
「你回來了……」篠田光擦了擦眼淚，把手上的東西放了下來，口氣平緩平順。
「哇！」芊娜一抱住篠田光，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我不會再鬧脾氣了，我一直以為你不會怎樣，我現在才知道你很難過，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
「嗯？」篠田光一臉迷惑。
「看你哭成這樣，我也好難過……」又繼續大哭。
「啊？我我……我在切洋蔥……」篠田光小小聲地說，尾音試圖要收掉，但芊娜已經聽到了。
「什麼？」芊娜眼淚掛在臉頰的半路，定睛看著她。
「那個……」篠田光吞吞口水，眨了眨眼，把視線移到砧板上，「這次買的洋蔥好嗆……」
「什麼！」芊娜滿臉掛滿眼淚，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有點想倒帶把自己的眼淚收回去。
篠田光把眉頭皺成八字，這才反應過來，暗暗罵了句。
芊娜鬆開了她，擦了擦眼淚，「所以……所以你剛剛哭，是因為洋蔥？」
篠田光癟癟嘴，轉了轉眼睛，這次並不想回答，但情況看來已經來不及了，楊芊娜已經開始嘟起嘴來。
芊娜帶著氣惱的口氣，「你這豬頭！篠田光……，哼！你氣死我啦！不理你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欸……」篠田光卻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自己身邊，「你先不要走，先聽我說……」
「幹嘛啦……」裝做不想理她。
「我覺得你好像洋蔥……」
「蛤？什麼？」芊娜一臉疑惑。
「你不要打斷我的話嘛……」
「喔……」
「我覺得你就很像是洋蔥……你知道嗎？剛認識你的時候，都不覺得怎樣的……，你也知道，我不是很會表達感情的人，但是當我一層一層把你剝開來，才知道原來好嗆人的……，每剝開一層，我感覺就被狠狠地搧起了一陣喜怒哀樂，喜歡你愈深，愈剝開到最裡面，就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被牽動著情緒，被你嗆得淚流滿面了……」
楊芊娜呆呆地望著她，她可是從來沒聽過這種蔬菜式的甜言蜜語。
篠田光搔搔頭，好像有點擔心她是不是不懂，皺著眉，「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嗯……」芊娜歪著頭想了想，故做正經地問，「大攝影師，你這比喻有情色指涉嗎？」
「嗯，」篠田光跟著笑了笑，也故做正經，「關於這個問題，交給藝評人去煩惱就好了，能懂的就能懂，不能懂的就算了……」
「喔，這樣啊……但我不能懂喔……，大攝影師，可以麻煩你說明白點嗎？」
篠田光轉了轉眼睛，把剩下的洋蔥放到一旁，洗了洗手，用紙巾擦乾，露出邪邪的表情看著她，「我不太會說話，倒是比較會做……」說完，眼神發亮地朝芊娜撲去。
「啊！」芊娜邊尖叫逃出廚房，卻在客廳的地毯上被撲倒了。
篠田光壓在她身上，從臉上到頸脖鎖骨大力地吸著她的氣味，緊緊地抱著她不讓她掙脫，「我好想你。」
只是簡單的四個字，卻讓芊娜心裡的浪潮澎湃，她卻反而不作聲地讓篠田光抱著，想聽她再多說點話。
「我把那張相片寄去給Lily了，我能給她的就只有相片而已，沒有別的了，但是我不只要給你過往時光的每個時刻，我未來也想給你愛，給你幸福和快樂……」
「我不想你傷心，也想被你依賴，想被你愛著……」篠田光一口氣講了好多話，好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吐露出來。
「我也許也沒有想像中的堅強，我好像比想像中，還更需要你……」
「把山下租的房子退掉，跟我一起生活吧……」
芊娜有點驚訝，篠田光竟然會說這種話。
雖然心裡很高興，但想到梁愷悌說的，理智還是冒了出來，「你知道……，愷悌說真的住在一起，可能會有很多問題的，除非真的要一輩子一直在一起了，不然還是分開住比較好……」
「對我來說，我一向不知道這世界上該有什麼規則的，或許連談感情也是……」篠田光看著她，「愷悌和小華說的那些，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遵守，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態度和感情觀，我只是想憑著我的真實感覺與你相處，不需要刻意或假裝……」
芊娜被她認真的眼神給吸住了，「說真的，我被感動到了……」
「嗯？」
芊娜又緊緊地抱住她，「談戀愛本來就不該是教戰手冊的，是嗎？只是憑著真心去愛人，去學習如何相處的吧？」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所…以……？」
「所以你要不要把房子退了，跟我一起住？」
芊娜又一次被嚇到，原來這種感覺有點像突然被求婚了，心理又驚又喜又對未來的一切感到不安和害怕的感覺，「真的嗎？」
「我想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尾聲

冬日的太陽暖暖地從枝枒凋零的樹枝間灑下，冷冽的風還在臉頰上刮過，掃得芊娜的雙頰都冰冰的，轉眼間，已經是歲末了。
愷悌朝芊娜揮揮手，「好冷啊……」
「是啊……太陽看起來那麼大，氣溫卻還是冷颼颼啊……」芊娜勾住愷悌的手，「今天吃什麼？」
「飲茶。」

「最近終於把事情都忙完了……」芊娜大大鬆了一口氣，心情輕鬆也點了一堆點心。
「搬家也搬完了嗎？」愷悌一邊喝著香片，隨口問著，「真的要完全搬去跟她一起住了？」
「嗯！」像個小孩子般篤定的點點頭。
「那希望你們一切順利了！」
「嗯，我們都會繼續學習著的……」
「嗯，相愛總是不夠的，學習著相處也是很重要的……」
「是啊……」
芊娜還在想著時，燒賣、蝦餃、腸粉、蘿蔔糕……都已經上桌了。
「哇哩勒！又點這麼多？」愷悌看著滿桌大大小小的蒸籠，有點傻眼。
「最近就一直很想吃飲茶點心了……」
「呵呵，你知道『點心』用粵語來理解，聽說有『點返個心頭好』的意思……」
「什麼意思？」芊娜邊看著她，邊夾了自己最愛的燒賣往嘴裡送。
「意思就是選個心裡喜歡的……」
「是喔……」
「或許談戀愛也是這樣吧……」
「嗯。」芊娜只是專心地繼續吃著蘿蔔糕。
「好啦，這頓我請你，這幾天被加了薪！」愷悌豪邁地說。
「這麼好？」
「託你家大攝影師的福……」
「嗯？」
梁愷悌從包包裡拿出一份名為《當代藝術》的雜誌，指著封面，「你看！篠田光的封面！」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輕鬆就要得到？我都要不到！」芊娜一把搶過雜誌，專心地看著封面。
「相片是拍得很好，但是藝術家的心裡實在是很難理解，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超現實會是這樣……」愷悌打開小籠包的蒸籠，熱氣一下子煙霧瀰漫。

芊娜翻開內頁寫著封面的規格，上面打著篠田光的名字和相片標題：《Love》
「我知道。」
楊芊娜笑了，她從沒有這麼瞭解過一個藝術作品。

封面乍看像是一株色彩奇異的花朵，仔細看才知道是一顆一層層被剝開來的洋蔥，篠田光在後製暗房的色調處理和幾乎完美勻稱的構圖，依舊讓人在第一眼就迷惑在她的相片之中。

芊娜彷彿可以想像出，篠田光在拍照時專心認真的表情，一片片細心地調整洋蔥鱗葉的模樣。
也許在那時，篠田光又哭了好幾場也說不一定。

說不定真的有好幾滴淚，是偽裝在其中為了楊芊娜而掉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