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湘晨幾乎一夜沒睡，因為整理了下家裡，冰敷了下眼睛，感覺才剛睡著，電鈴便響了。
「天啊……」湘晨覺得連頭都痛了，昨天只喝了一瓶啤酒而已，她看看錶，已經是早上六點半。
拖著疲憊的身軀去開門，小楓一臉興奮地大叫著，「呦！新娘子……」但隨及轉換語氣，「你昨晚是怎樣？怎麼一臉憔悴。」
「就一些事，所以晚點睡了。」湘晨嘗試著提起精神，跟在小楓後面的是化妝師。
「算了，這是Nico，小可！她今天一定可以把你打造成最美的新娘的！」
「嗯……。」湘晨決定先來煮咖啡，看這種情形，非得灌個兩杯espresso才能回神。

一小時過後，媽媽也來了，然後還有自己同母異父的國中生妹妹。
媽媽一進門就尖叫聲連連，「湘晨啊！你家是遭小偷啊，怎麼亂成這樣？」
「喔，在整理，還沒整理好……」湘晨一面讓小可畫著眼線，以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答著。
「我也覺得亂七八糟的！」小楓在旁插嘴，「還好今天晚上就不住這裡了，不然這樣當做新房，也真的是很誇張。」
「他們什麼時候來迎娶？」
「沒有……沒有迎娶啦，這是西式，直接到教堂就好了！」湘晨以困難的表情解釋著。
「這怎麼可以算結婚呢！連拜見雙方父母都沒有啊？太誇張了！」媽媽在一旁碎碎唸，妹妹倒只是環顧了四周，就坐在沙發上開始玩起手機來。
湘晨自從上大學就搬出來住，一年只見這個妹妹幾次，有時都覺得之間的差距和代溝，讓兩人很生疏。
「我拜見誰啊？你又不跟爸坐在一起……」湘晨抱怨著。
「唉呦，但這是習俗啊！」
「算啦，伯母，這樣婚禮簡單又隆重啊。」小楓也在旁打圓場，自己已經一大早就畫完妝，現在伴娘的禮服也換上了，忍不住用手機一直朝著鏡中的自己猛拍。
「算了算了！西方人那套老是說什麼簡單簡單，我看就是懶吧……」
湘晨也懶得再回媽媽的話，她眼皮超重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亂跳一通。
「小楓，我眼皮一直在跳。」
「對啊！我好怕把你的眼線畫歪……」化妝師小可也打趣說。
「跳哪邊？」
「嗯……右上。」
「喜怒哀樂，應該是喜啦！」小楓解釋道。
「但那只是大家安慰自己的說法，也有人說右眼跳災喔！」妹妹說了句。
「這小孩！今天你姐大喜之日，亂說什麼！都是迷信！」媽媽駁斥道。
「呵……」
「湘晨你有拜拜嗎？」
「媽，你才迷信吧！」
「反正一定會沒事的啦！」小楓對湘晨說，「是吧？」
「也許吧……」

接近中午之時，湘晨的妝髮才完全弄好，長髮都被小可的巧手用波浪捲成了個髮髻，瀏海柔順地覆蓋在額前，然後換上白紗的新娘禮服後，湘晨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了。
「好漂亮！」小楓看得快哭了，拼命拿著手機猛照，連妹妹也忍不住拿相機拍了拍。
「果然是我的女兒。」
湘晨有點害羞地笑說，「還真不知道謙虛。」
「男方的禮車快到了……」小楓看看錶。
「嗯。」湘晨深吸了口氣。
在媽媽和妹妹講話時，小楓小聲地問了她，「一切都還好吧？」表情很明顯地，就是在問逸凱的事。
「嗯……今天她會來。」
「對喔，她是男方親友……」
「反正就這樣了……」
小可在這時拿了頭紗替她罩上。
「小襄，」小楓把頭紗翻起來，和湘晨小小聲地說著悄悄話，「兩個小時，再兩個小時後，你就要成為謝太太了，只要這兩小時過了，一切都沒事了。」
「嗯……」
禮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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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凱一直到早上十點才回到台北，前幾天一個學姊的朋友開拍的一部短片，因為執行製作開拍前出了意外，她臨時被抓去代打，在高雄拍了三天外景，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原以為昨天早上就能收工，卻因為補拍之前的鏡頭，一弄弄就到了昨天深夜，只得一早搭高鐵衝回台北。

Johnny看到她時嚇得半死，「宋小凱，你是去中東了喔！」
「沒有，我來不及整理……」她順手把背包一放，「我得洗個澡，然後要去婚禮了。」
「我以為你不去了咧！」Johnny拿著自己打的蔬果汁在她旁邊晃來晃去，「我還想看搶婚的戲碼呢！」
逸凱根本沒空多想要怎麼辦，只覺得不管如何，她都一定要去參加，坐在最醒目的位置，看湘晨有沒有辦法說下那句：『我願意。』
匆匆盥洗好後，逸凱才發現她連個像樣的可以穿去婚禮的襯衫都沒有，「死定了……」
媽媽還特別吩咐她，要穿得得體，現在自己手邊只有不破的牛仔褲和白T shirt算是像樣的。
「我連衣服都忘了準備！」
「我有領帶，要不掛條領帶。」Johnny靠在門邊，邊吃著他的早餐養生蔬果棒。
「我又不是賭聖！」
「哈哈哈，好啦，我有件太小件的西裝外套，給你穿。」
逸凱勉勉強強穿了Johnny的外套，倒挺合身，「你幹嘛買這麼小的外套啊？」
「我希望有天我能瘦到穿得下它，拜託，這可是名牌！」
「頭髮也太亂了！」
「我幫你整理一下。」Johnny堅持，「畢竟你得完美點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才會不知所措。」
「最好是……你還真會做造型？」
「你不知道gay都是多才多藝的嗎？」
「像是誰？」
「約翰屈伏塔。」
「什麼！他是gay？」
「是啊，莉亞公主說的。」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Carrie Fisher果然是超猛的……」
Johnny的動作慢條斯理，一面跟她講著電影八卦，儘管逸凱頻頻催他，也頻頻看錶，等小強尼幫她弄好，自己也換好衣服，都快來不及了。
逸凱邊下樓邊抱怨著，「婚禮就要開始了啦！」
「我們騎機車去吧！」
「騎你的車？」
「嗯哼。」Johnny停在一台粉紅色的小機車前，把鑰匙遞給她，「但你要載我，我只會被人載……」
「我不要騎粉紅色的機車，太騷包了！」
「那不是很好！」Johnny催促著她，「快啦！粉紅色有什麼不好？你再嫌棄下去新娘就要變成你大嫂啦！」

粉紅色的小綿羊在灰色的馬路上急駛著，一路上逸凱闖過了三個黃燈、一個已經變紅的紅燈，在黑壓壓的車陣裡鑽來鑽去。
「小凱啊！」逆著風，Johnny在背後喊她。
「怎樣？」逸凱剛閃過一個大窟窿，準備飆過一百公尺外只剩三秒的綠燈。
「你覺不覺得我們這樣很像在一部電影？」
「什麼？搶婚的？」
「對啊！是不是很像達斯汀霍夫曼……」
「《畢業生》！」
「對啊！搶婚經典還有哪部！當然是《畢業生》！」
「但我可沒同時搞上媽媽和女兒。」
「差不多啦！表妹愛上表哥的未婚妻，也夠戲劇性了！哈哈哈！」Johnny顯然像是要去參加狂歡派對的，「這時候應該來配個Simon和Garfunkel的主題曲啊！」
「你在high什麼啊？」雖然這樣想著，腦袋裡忍不住浮現了《Mrs. Robinson》的旋律，「還有《畢業生》不能算是好結局耶！」
「也是！但是未來本來就是很難預料，今天過後變成什麼樣子呢？」
「什麼？」逸凱沒聽清楚，於是動作大了點。
「就是……」這時，Johnny突然大叫，「啊！小心！」
逸凱才回神就看見前方一台倒車的車尾正橫亙在眼前，她急轉方向，但是還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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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怎麼塞成這樣？在這個時候？」小楓陪湘晨坐在禮車後座，看著前方車子全都堵在車道上。
「平常這時候應該是不會塞的……」來當司機的是理查的大學同學阿祥，湘晨也見過幾次面，「很可能出車禍囉！」
「不是吧！大喜之日發生這種事，很刹風景啊！」坐在前方的媽媽說著。
「對啊！都要遲到了！」
「唉，也沒辦法啊，已經塞在這了……」阿祥喃喃。
湘晨沒說話，她有點心悸，儘管試著深呼吸讓心平息，然而連眼皮也還在一直跳。
前方路口的綠燈，又變成了紅燈，旁邊的計程車司機已經不耐煩了，下了車在車陣中來回踱步著。
阿祥搖下車窗，問計程車的運將，「前面是怎麼了？你知道嗎？」
「聽拱出車禍啦！！這情形看來算蠻嚴重的！」運將邊打著電話，用台語答著。
「不是吧！那這樣什麼時候才會到啊？」小楓臉都快綠了。
「對啊！好時辰都要過了！」
「媽，你很迷信耶。」坐在湘晨另一邊的妹妹忍不住說著，「姐都不緊張，你緊張什麼？」
「我看繞路好了！」
在路口號誌轉為綠燈時，阿祥將禮車切到了外線，繞進巷子裡。

晴空下教堂的白色十字架閃著亮晃晃的光，早春的氣息從湛藍的天空伴著微風漫溢。
但教堂外兩個中年男子正在踱步抽著煙。
「怎麼會這麼久？」宋爸捻熄了煙蒂又看了一下錶。    
「剛剛說已經快到了。」相較於親家的焦躁，湘晨的父親顯得泰然而自在，只是旁邊兩個小花童已經在旁邊玩起小石子。
「小欣，不要亂摸地上，很髒！」宋爸喊了一聲，又喃喃自語看著錶，「逸凱也給我遲到……」
這時禮車開到了紅磚前的廣場。
「終於到了！」

湘晨下車的時候，無法相信天氣竟然好成這樣，不熱不涼的微風中，前來迎接的父親臉上印出慈祥的笑容。
「女兒，你今天絕對是最美的新娘了！」
湘晨微笑頷首，兩個小花童幫她拉起了禮服。
「總算到了！」然而當宋爸的臉出現時，她的心卻震顫了一下。

凱也在禮堂內了嗎？她已經放棄了吧。

教堂的大門像是通往幸福的天堂那樣閃耀著，小楓把新娘捧花遞給她，為她理好頭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邊，陪她進了禮堂，把她交給了郭爸爸。

爸爸勾著湘晨的手，結婚進行曲在這時悠揚響起，湘晨想到這是自己對婚禮唯一的堅持──請一團小型的交響樂團，為她演奏結婚進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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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巴黎時的事了，她與逸凱在露天咖啡座喝咖啡時，兩人天南地北地瞎聊著，話題講到了Beatles。
「我現在好想要聽《Yesterday》喔！」當時湘晨只是隨口說說。
當時逸凱環顧了一下龐畢度廣場前的街頭藝人，「那還不簡單！等我一下！」說著便離開了座位，朝向一個拉著小提琴的街頭藝人走去。
湘晨看她和那人有說有笑，接著留著長髮的法國男孩子跟著她一起走了過來。
「怎麼？」
「在巴黎，沒有什麼事不可能！」逸凱那時笑得意氣風發，她對小提琴手使了使眼神，那人便開始拉起了《Yesterday》，然後小凱一臉滿足，繼續坐在她的身邊，邊喃喃哼唱著歌詞。
「你就這樣想到什麼人就搭訕什麼人？」
「欸，這可是要花二十歐。」逸凱用手臂攬住她，「但是花一點小錢，浪費一點時間，不要想太多未來，享受美好的事物，這就是巴黎！生命就該這樣！」
那個當下，湘晨覺得自己笑得太幸福，跟哀傷的昨天完全搭不上關係，在巴黎有太多這樣的時刻，值得她細細想著，就可以回味無窮，但如今她卻不知道是因為巴黎的原因，還是逸凱的原因了？

記憶裡的《Yesterday》慢慢淡出結婚進行曲的旋律之中，她下意識地透過白紗，在賓客群中梭巡著逸凱的身影。

但依舊沒有，什麼都沒有，那人沒有來。

湘晨心中五味陳雜，『算了，是我自己把她趕走的，她不想來這種場合，也是合情合理。』
父親拍拍她的手，把她交給理查。

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前站著頭髮灰白，戴著老花眼鏡的牧師，牧師對兩人微笑，先開口問了句：「在座各位有任何人反對這場婚禮嗎？」
背後的賓客席仍一片寂靜。
牧師滿意地笑了笑，開始宣講婚禮的神聖意義。

湘晨一直在心中默默練習著那三個字，希望自己開口時不要過於顫抖，但牧師宣讀的內容都好像變成了外星語，在腦袋裡產生嗡嗡的變頻聲響。

「謝獻宗，你願意娶郭湘晨為妻，愛她、忠誠於她、無論貧困、疾病，都會照顧她，直到永遠嗎？」
牧師的聲音緩緩地傳到了湘晨的腦袋裡，終於到最後一刻了。她看著理查，平緩自己的呼吸，等著自己的誓詞。
眼神卻瞄到了第二排座位的小楓，滿臉感動和淚眼婆娑的模樣，前排座位自己未來的婆婆坐在逸凱媽媽的旁邊，宋爸這時卻小聲講著手機，然後焦急地轉過頭去跟其他兩人講，「小凱出車禍了。」

小凱出車禍了。
小凱出車禍了。

小凱出車禍了。

這句話異常清楚地穿過寧靜的誓詞之間，傳到湘晨的耳裡。
宋爸講得有點大聲，現在連小楓的臉都變了，小楓明顯地對湘晨使個眼神：『hold住！郭湘晨！』
但湘晨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已經大到震破耳膜了，她還在理解著這句話的意思，想到沿途塞車的情景，那時計程車司機說很嚴重的車禍……。

凱……。

她完全慌了，腦袋一片空白，卻定在原地動都動不了，而周圍每個人的臉部都在扭曲。

「謝獻宗，你願意嗎？」
湘晨這才看他，那句話還卡在他的喉嚨，理查的表情很緊蹦，額頭微微滲著汗。
「我……」
賓客席上，宋爸已經離席先去打電話了。
湘晨下意識地開口，「理查……」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結婚。」

理查卻先一步，講了她要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