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高架橋上的景色不斷延伸，傍晚的彩霞在城市的灰色大樓中間，像是被水彩渲染成一條橘色彩帶，雖已是暮色低垂，夕陽像是顆圓圓的蛋黃，仍然刺眼得令人難以忽視。
『前方一百公尺右轉……』
汽車衛星導航的女性平板聲調在車內迴蕩著，收音機裡傳來DJ的聲音在介紹著流行歌手的新歌。
「你知道嗎？我很不會用GPS。」
你漫不經心地看著車流的風景，「怎麼說？」
「我老是不知道，實際它說的五十公尺啦，或是一百公尺有多遠？」
「嗯？」
「所以像是比如說，前方五十公尺請左轉，我就常常不知道，是現在這個巷子？還是下個巷子，有時候還會過頭……」
「不是有標示嘛！車子都標在上面啊！」你輕笑，指著衛星導航上的那個虛擬小車。
「你不覺得那比例有問題嗎？車子哪有佔街道那麼大的？」
「這樣才看得清楚嘛！」
「但比例出了問題，就更不知道距離要怎麼抓了啊！」
「我看你大概有某些感覺的官能性異常，」你笑出聲，我想應該有點取笑我總是這樣不著邊際或是天馬行空，卻帶著感歎講了下句，「所以老是抓不好距離。」

『重新計算中……重新計算中……』

我沈默了三秒鐘，了然於心你所說的弦外之音，畢竟我雖不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但這世上最瞭解你的應該是我——至少到目前為止。
「真煩，你看，我們在高架橋上，怎麼會有路口可以右轉呢？GPS從頭到尾都以為我在橋下……」我咕噥著。
「那你如果不照它的路走，為何要導航呢？」
「也是，」我關了機，「那你要告訴我怎麼走喔！」
「我盡量，你知道我是路痴。」
我笑了，或許也有些取笑你的意味。

究竟過了多久了呢？其實我記不太得。
然而我們又重新開始對話了，我想我很喜歡和你這樣不著邊際地聊天，然後幾乎能預料對方的每個動作、反應，甚至心裡的OS，記得那時旁人老是說，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好像會沉在兩人的世界裡，L甚至還說，就像是處在另個結界之中，很難入侵。
我想這是我們對心中的彼此那樣相信著，相信著對方在心目中是何種牢不可破的關係。人若能相信對方心中的自己，不擔心會被傷害，這種感覺是何等穩定安祥呢。

如果，沒有發生更強烈的慾望，我們的關係是否會更完美？
也許是愛情，破壞了我們完美的關係。

車裡傳來王菲的《乘客》，你隨著音樂輕輕晃著腦袋。
「你知道嗎，這首歌是翻唱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
你笑得太過火，「當然知道啊，那時候你常常聽。」
「啊……」我都忘了。

那時我買了一張Sophie Zelmani的精選，裡面就有這首歌，我很喜歡這張專輯，那陣子在下午不用出門的日子裡play著這張專輯，你總會進來房間，問我在聽什麼？
「Sophie Zelmani。」我遞給你CD，那封面是隻很美的蝴蝶。
「這封面好讚。」
「嗯，被封面吸引之後，就忍不住買了，結果也很好聽，真的是賺到了。」
「這聲音令人好想睡覺喔。」你打了個哈欠。
「是啊，有點沙啞卻很輕柔。」我也被感染了睡意，倒在床上。
「要睡了嗎？」
「嗯，一起睡個午覺吧？」我邀你。
那時我們躺在床上，音響裡的鋼琴聲和吉他聲緩緩地流瀉出來，像是這高緯度國家的陽光一樣緩慢與溫柔。
我們那時僅是輕靠著彼此睡著。

王菲翻唱的版本一樣另有味道，也許因為林夕的詞沒有原版那麼悲傷。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起了從前，在王菲的歌聲中，你似乎捨不得開口。
我打破了沈默，「這首歌很適合現在在車上聽。」就像此時暮光低垂之時，我正開著車送你回家。
「是嗎。」
『坐你開的車，聽你聽的歌，我不是不快樂。』
林夕很愛完文字遊戲，『我不是不快樂』，卻並非快樂，大概就是介於這種快樂與不快樂之間的曖昧地帶，或許比起快不快樂更無感呢。

「對不起。」你突然冒出了這句。
「幹嘛這樣說，」我帶著不是苦的笑，「沒有誰對不起誰。」
「其實你一直都是個很溫暖的人，對人太溫柔。」
「這算是讚美嗎？」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被讚美時一向不知所措。
「當然是啊。」
我們太瞭解彼此，甚至是靈魂，以致於我們在談論著過去對彼此的傷害時，能沿著那條太有默契的繩索，一步步攀爬出溺斃的深海。
「你知道嗎？我很慶幸我們能重新像這樣對話。」
「一直都可以的。」
「我一直相信著你的靈魂和我的靈魂，更甚於你和我。」
「嗯。」你只回了這樣一個字，但我想你懂。
「或許真的像你所說的，朋友是比情人更永遠的關係。」
「真的啊，我是這樣覺得的。」我想你真心覺得，絕不是安慰我。
我想我也應該不需要安慰了。

即使我曾經以為，我們能愛得激烈和永遠。

然而，如同那只被我狠狠摔下的玻璃杯，力道強得在地板瓷磚撞出了一個疤痕，我的靈魂幾乎跟著破碎過。
當時你好難過，你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你這樣。」
「因為我好生氣。」我當時只能這麼說。
「我知道，」你說，「但沒有辦法……」
「我知道。」
「我沒辦法愛你，即使我已經愛你了。」
「我知道。」
我明明知道的。

王菲的歌已經快播完了，高架橋也過去了，第一盞路燈也開了。
「快到家了。」你說。
「是啊，」我隨著王菲的聲音唱著，「你的愛人呢？」
你做了個不屑的表情，「不要破壞王菲的聲音。」
「你知道嗎？這整首歌詞裡，讓我最傷心的一句是哪句？」
「哪句？」
「那歌手結婚了。」我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這句是最讓我傷心的。」
「該不會是因為王菲結婚了嗎？」
「對啊。」
「呆子。」我想你也知道我口是心非。
因為這句帶有很遙遠卻仍然讓人不由自主感到物是人非的感嘆。
「現在還幸福吧？」我很真心的問。
你故意轉了轉頭，用驕傲的表情說著，「嗯，勉勉強強啦。」
「好勉強喔！」我邊打著方向盤看著前方，「我想你應該很幸福吧，我也希望你幸福。」
「我盡力，畢竟愛情太無常。」
「我知道。」
「你什麼都知道耶！」
「那當然。」我也用很了不起的口氣。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初的絕決。
我們回到了彼此完美的關係，對你，早已超脫愛恨與佔有忌妒。
我還會繼續愛上別人，付出一切愛得熱烈，但都已無關你在我心裡的地位。
我們仍然可以一起經過人生的每個苦痛哀樂，也許我會因為失戀哭得天崩地裂，但我知道我還有你。
你也還有我。
我也終於明白了這世界上有比愛情更永遠的愛。

「前面的路口左轉，然後走到底就好了。」
「嗯，果然比GPS好用太多了。」
「還好我沒迷路。」你鬆開了安全帶，「好了，走囉。」
「嗯。」
「再打給我，開車回家小心點，別開快車啊。」
「我知道。」
「什麼都知道。」你胡亂摸了下我的頭，把我頭髮都弄亂了，「好啦，掰啦！」
你轉身上樓。

我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電梯裡，把車子調了頭，然後哼著Sophie和王菲共同的一段歌詞。
『So I'm going home
  Going home alone
  And your life goes on……』

My life will go on, 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