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常常想像五年後的自己、十年後的自己,是什麼模樣?那是帶著期待和憧憬的想像,好像對未來、對生命都充滿了難以理解的未知勇氣,但現在卻很少想到未來的自己,不知道是成熟了,知道太多的憧憬都只是徒然,只有當下是真實的;還是已對日升日落無感,對生活的麻木成了習慣?
花店有一個常客,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穿著打扮總是相當高雅,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風霜的痕跡,但從她的氣質仍然讓人不難察覺她在年輕時的美麗,她在過去五年每個月最後一個週末,都會來買幾支白色的玫瑰,既不包裝也不去刺,僅僅是把花用報紙包著帶走。但上個月,她卻沒有出現...
這是個很難解的默契,規律進行某一件事的人們,好似形成了一個真實存在的記憶,才能感受到消失的意義。
今天下午那女人出現了,既不是週末也不買白玫瑰,我半帶疑惑半帶問候的問她:「今天不買白玫瑰了?」
她愣了下,只是笑著,「這年頭世界變換的速度比人還快,有什麼能永遠不變呢?就算你不想,世界也會逼著你改變的。」
「嗯?是啊。」
我目送著她離去,她的背影依舊緩慢堅定。
小佩滿臉疑惑,「不過是換個花買,幹嘛弄得那麼像哲學思想?我就不喜歡老是買同樣的東西,要是每天都吃同一家餐廳、看同樣的風景,不覺得膩嗎?」
「但你相信永恆的愛情。」
「那,那才不一樣...」小佩咕噥著我再也無法體會的詞句。
我不知道那位女士之前因為什麼而固執地買著一樣的花朵,而又是什麼改變了她的習慣,也許是生命發生了變化,亦或是某天醒來靈光一現而放過了自己?我突然有個預感,她再也不會再來了。
而我連同她告別的哀愁都細微得不起波瀾。
習慣是感情的麻醉劑,之後那些悸動和傷痛,終會在日復一日的期待與執著中變得不起漣漪。
柏尉待在台北的日子依舊忙碌,每天早出晚歸,我繼續過著我的日子,彷彿我和嚴瑾從不重新相遇。只是我和柏尉之間隔了面牆,他始終覺得我仍在乎著嚴瑾,為了她落淚或傷神,我竟也不在乎,也不想要去解釋什麼,我們之間相隔的又豈止是面牆而已。
再一次的相遇只是讓我更認清事實——回憶都只是蓋在沙灘上的碉堡,會被時間的浪潮洗去,了無痕跡。
然而,那天下午一通電話卻改變了一切,我的生命又將掀起驚濤巨浪。
我在花店裡接到柏尉公司的人打來的電話,「葉太太,經理現在在醫院,你要不要過來一趟?」
「醫院?柏尉怎麼了?」
「沒事啦,太操勞昏倒了,醫生要他在醫院休息一下。」
「好,我等下就過去,麻煩你了。」
掛上電話後,我出神了幾秒才回神,交代了小佩花店的事後便趕到醫院。
到了急診病房後,柏尉正在和同事交代一些事情。
「總之,你先幫我回去處理一下。」他交代完後裝作沒事一般,「你來了啊?」
「嗯,還好吧?好端端的怎麼會到醫院呢?」
「最近累吧,下個月還要去中國,不趁現在把事情處理一下簡直沒完沒了。」他眼神飄移閃爍,不願意正視我。
我想,他還在為了嚴瑾的事心中不快,「你難得回來,不能多陪陪我和小霓嗎?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那麼累?」我握了握他的手,想試圖安撫他。
「你不明白,現在時機正好,中國那邊很多機會,現在多努力點總是好的。」
「柏尉...」
「算了,別說了,你幫我問問醫生何時能離開,這點滴掛完都不知道要多久...」他故意輕描淡寫,「我可不想再遇到什麼有的沒的舊識。」
我明白他暗指的是誰,我心裡早已漠然,「碰到就碰到了,又能怎樣?」
柏尉想從我的表情裡找尋蛛絲馬跡,這時醫生進來了。「有好一點嗎?」
「醫生請問我大概何時可以回去?」
「喔,吊完點滴就可以了。」醫生查看了一下點滴,「這位是家屬嗎?」
「嗯。」
「好,是這樣的,之前葉先生在院內有做檢查,抽血檢驗有幾個數據比較異常,我會建議最好做個比較周延的檢查...」
「異常?是什麼問題。」
「目前還不確定,只是肝可能有些發炎現象...我們建議再做一些超音波及電腦斷層的檢查...總之,先儘快做個檢查吧。」
我心中有一絲不安,卻無法從醫生那得到明確的解答,只好先去掛了號。
醫院裡的人們來來去去,為了迎接新的生命、為了療癒身心的傷痛、或是練習與親愛的人告別,人們都趕赴著下一個目的的喜怒哀樂,與真正的當下脫離現實。
我有些失了神,才發現自己電梯坐過了樓層,來到了其他樓層的病房,回神想要走樓梯下樓時,瞥見病房的護理站前一束潔白的桔梗,而被吸引了過去。
那桔梗應該是昨天店裡送出去的花,我記得那一批的白色桔梗花瓣帶有一點點粉色的邊緣,我忽然有一個直覺,「這個...請問這花是誰買的?」
「啊?」護士小姐抬頭看著我,「我們醫生買的啊...怎麼了?」
我並不知道當下為何我一心想得知這件事,「請問,那醫生在嗎?我是花店老闆,想請教醫生一些事...」
我穿過了病房,到了醫學研究部的辦公室,房間裡空無一人,米白色的房間只有兩張桌子,有一張桌子看起來沒人在使用,只有一些文件檔案整齊堆疊著,窗戶前的那個桌子擺滿書籍和論文資料,幾支白色的桔梗插在文件堆中的玻璃花瓶裡,窗戶前的窗台擺了好幾盆盆栽......是白色的非洲菫。
我有點恍然,卻像是不願意面對現實又急欲得知真相的病患家屬,我緩緩伸手移開桌上被文件擋住的醫生牌子.....。
長形的鋁製板上,「醫生 嚴瑾」的字樣像鉛塊一樣烙在我眼中,一時之間所有的連結胡亂竄流,我急欲想離開那個窒人的空間,一轉身卻發現嚴瑾拿著一堆文件站在門前。
「你?你是那個一直在花店買花的醫生?」
她想解釋什麼,「小蓓...」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一樣,我怎會沒想過花店從來沒離開過,她一直都知道我在那裡,如果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推開那個玻璃門,直接來到我的面前,但她卻只是留在這隱秘的辦公室裡,躲在她安全的帷幕後頭,逃避所有的傷害和真實。
「我只是想...」
「這算什麼?嚴瑾?你只是想彌補我的人生?還是消弭你自己的罪惡感?還是想救濟我?」我覺得很可笑,我一直以來的忠實顧客,原來是許久以前背叛自己的那個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我當初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願意和你一起面對所有的一切,而你...你怎麼能在我都已經留了那樣的紙條給你後,還可以無事的逃離這一切?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以後別在訂花店的花了...」
嚴瑾沒回答,像在揣測我話語的意義,眉頭深鎖在思考著,「小蓓...我聽不懂你說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任何往來都不要有了,我也不會再接醫院的訂單的...」我打算要走,嚴瑾卻拉住了我的手臂。
「你是說...」她抓得很緊,「你當初想要與我一起面對?」
「現在再說這個有什麼用?我那時想說的都寫的那麼明白了...」
我甩開她的手,又被她拉住。
「等等,我不明白...」她卻滿臉困惑,「我從來沒看見你的任何留言,如果我知道你願意和我一起面對,我怎麼可能會走...」
嚴瑾的話經過了好久才傳達到我的腦中,言語像是穿過了漫漫的荒漠歲月,我才理解了她的意思,可我卻好像和世界脫了軌,腦中嗡嗡作響,像斷了訊的空白畫面,找不回聯結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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