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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學校做實驗時,我們都會設置改變變因的實驗組,跟沒有變化的對照組,看看在經過刺激、發酵、催化過後,結果改變了多少。
有時我都會想,若能把人生當作一個實驗,如果可以,我也想把我的人生做一個對照組,看看改變過後的結果是否會更好?
如果當初我們做了不同的選擇,事實上結果真的會不一樣嗎?

或許,我應該起來為宣晴做一份早餐,看看是否能改變其中一項影響值,可以改變現在的未來。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當我這天起來還在想做些什麼來重建這七年時間荒廢的廢墟,上天卻投下了另一個炸彈。

媽媽來過了。

餐桌上還留著她買的水果,我給媽的備用鑰匙掉落在地上,她離去時,甚至連裡面的門都沒關好……。
我腦袋一片空白,媽媽看到了什麼?我和宣晴散落一地凌亂的衣服?還是我們倆赤裸交纏相擁的身軀?
我想調整我的呼吸,然而只覺得頭昏目眩。
宣晴也起來了,「怎麼了?你怎麼臉色那麼糟?」
「我……我媽來過了……」
「什麼?」宣晴也一臉茫然,「她……看到我們了?」
「嗯,可能吧。」
「那……」她坐到我身邊,「你要怎麼跟她說?」
我還沒回答,手機忽然響了,嚇了我們倆一跳。
「是我哥……」我看著來電顯示,我和宣晴的事已經不只是我們倆個人的問題而已了嗎?

「曉臻!」哥哥那頭很吵鬧,他好像急急在跑著,「媽媽被送到醫院了!」
「啊?」我腦袋被襲擊得完全沒辦法思考,「怎麼了?」
「不知道,我收到媽媽的簡訊,然後電話就打不通了!」
我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掛上電話後我匆忙換衣服。
「我也一起去吧?」
「嗯?」
「或許可以幫上什麼忙。」
我遲疑了一下,「嗯。」

趕去醫院的路上,我的心徬徨無措,我試著不想去連結這一早兩件事的關連,卻無法不讓自己的腦袋停止運轉。
在護理站的櫃台問了護士,才知道媽媽在急診室的臨時病房,進去還沒看到人,我就先聽到了哥哥的聲音。
「你不要任性了,我下午還要開會耶!」
「不然我找誰?」聽到媽媽的聲音讓我鬆了一口氣。
「幹嘛不打電話給曉臻?」哥哥這樣講的時候,我正掀開簾子看見他們兩人爭執著。
「怎麼了?」連安安都來了,她坐在旁邊的位置上,把頭趴著看著兩人。
媽媽瞄了我一眼,然後視線落到了我身後的宣晴,又急忙地飄回來,只是倔強地講了句,「沒事。」
「哥?」我看看哥哥。
「奶奶昏倒了,所以被路人送到醫院了。」安安說。
「怎麼了?」
「醫生說媽可能太累了,血糖太低,所以幫她打了點滴。」
我鬆了一大口氣,「嚇死我了!」
哥哥拉拉領口的領帶結,「也嚇死我了好不好!她竟然只傳個簡訊,說她在醫院!也不說清楚……」
「手機沒電了嘛!」媽媽辯駁。
「算了,沒事就好。」我真心這樣覺得。
「曉臻,我下午還要開會……」哥哥抓了抓頭看著媽媽,「媽,我讓曉臻陪你,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你要走了?」媽媽像犯錯的小孩一樣不知所措。
「對啊,曉臻陪你就好了……」哥哥看見宣晴,「欸,我們是不是見過?」
「嗯,有一年跨年……」
「啊!對對對,好久不見了呢!怎麼好像變漂亮了?」
「哥……」我阻止他繼續跟宣晴哈拉,「你不是要去開會?」
「好啦好啦!改天再聊!曉臻,你下午順便幫我帶安安一下,我來不及送她去安親班了……」
「喔。」
哥哥走後,病房裡的氣氛頓時丕變,媽媽故意裝作沒看到我和宣晴,只是低著頭頻頻跟安安講話。
「媽……」
「怎樣啊?」媽媽刻意裝作若無其事,迴避著和我眼神的接觸。
我想事實很明顯,她是什麼都看到了,但卻故意不理我,我看看宣晴,她用唇語跟我說,『我先在外面等你……』
「惟安來,」我也把安安拉到宣晴的面前,「你也在外面等一下,我和奶奶有事情要說……」
「我沒什麼事要跟你說的……」媽媽喃喃自語。
「那我可以去買冰淇淋嗎?」
宣晴接口說,「好啊,我帶你去買……」
「買什麼冰淇淋啊!小孩子不要吃那麼多冰!」媽媽開口想制止。
「我想吃我想吃!」但安安倒是相當配合。
宣晴帶我的小姪女離開後,我這才坐到了媽媽的身邊。
「怎麼昏倒啊?」
「沒吃早餐啊,天氣太熱啊,中暑吧!」分明就是在亂講話。
「媽……」
「你是去哪了?被曬黑了?你有沒有吃東西啊?怎麼感覺愈來愈瘦……」她故意想說些像百貨公司贈品般無用的話題。
「之前去了澎湖……」
「工作嗎?」她也繼續隨口問問。
「不是,和依璇她們一起去的,」我倒了一杯水,「還有宣晴。」
媽媽這次沒回答,病房的氣氛開始僵硬,我和媽媽之間只存在著一層若有似無的薄紗,我們都心知肚明,卻不知道從何下手釐清。
「媽……你今天到過家裡了吧?」
媽媽還是沒講話,或許還沒想到該如何回應。
「你還記得宣晴嗎?」
「你幹嘛跟我講這個?」她露出佯裝無事卻慌張的笑。
我遲疑了一下,我大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讓一切都回歸到表面的和平?然後我們繼續隔著跨不過的隔閡生活下去?
但我不知道如何假裝了,她畢竟是我至親的家人。
「我們大學時候就在一起了……。」我說得小聲卻清晰。
「你幹嘛跟我講這個?」媽媽頓時勃然大怒,像是我跟她說了個不堪入耳的祕密,口氣咄咄逼人,「我又沒說我要知道!」
「因為我不想騙你……。」我嘗試壓著情緒。
「我寧願你騙我!你幹嘛不騙我?從大學到現在……?你都騙了我這麼久,有差再騙我一輩子嗎?」
「媽!」我試圖安撫她,「事情不是你想像那樣!我們……」
「你們怎麼樣?你要跟我說你只是迷惑了?說這一切都是個錯?」
「不是……不是這樣……」
「那是怎麼樣?你難道就不能跟我說你們只是很好的朋友,一切都沒什麼,是我多想了?」
「媽……」
「我會把今天看到的事當作只是我眼花,我誤會了……你們只是朋友……,這樣不好嗎?」
她一連串的話語快把我給摧毀殆盡,我撐著的堅強也一起崩潰了,我說不出話來,我需要重新調整,調整呼吸,調整情緒,調整……。

我無力了,只能趴在床上。
「曉臻……你竟然哭了……」
我不知道我此刻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哭,是我和媽媽之間,還是我跟宣晴之間?我感到無能為力,我不想要讓所愛的人受傷,卻一直在傷害著她們,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沒辦法改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夠擁有些什麼?
病房裡又恢復了安靜,我想要壓住自己的哭泣聲,卻更為哽咽。

後來媽媽摸摸我的頭,「曉臻,自從你爸離開之後,你就再也沒在我面前哭過了……」
「對不起……」我只說得出這句。
「你一直都假裝很堅強……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擔心……」她的聲音也愈來愈小。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過你希望我過的人生……」
「我沒有希望你過什麼人生,只是……只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她也是有爸媽的啊,她爸媽不會擔心她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再過兩天就要離開了。」我試著緩和情緒。
「嗯?」
「我們,也許就這樣而已……」我苦笑,「她可以過她完整幸福的正常人生……」
「那……所以是……?」
「就這樣啊,反正所有的人都是會離開的?不是嗎?」我裝作輕鬆地說。
「曉臻……」媽媽遲疑了一陣子,「是因為你爸爸……,所以你才變成這樣的嗎?」
「嗯?」我抬頭看她,「什麼意思?」
「曉臻,你爸……」她深呼了一口氣,「你爸其實根本不是離開了……」
「什麼?」
「其實……你爸她一直有在關心你,你大學時住的房子,是他幫忙找的,他也偶爾會寫明信片來問你們過得如何……」
我不相信,「什麼?」
「他……另有家庭,我只是個第三者,根本不配去擁有什麼……」
我覺得這太荒謬,媽媽沒必要因為宣晴的事跟我講這些誇張的故事,但我的淚卻像潰了堤的水壩,一發不可收拾,「你幹嘛編故事!」
「這是真的,」她也哭了,「他最疼你,你那時年紀還小,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其實你哥他也知道……」
這一切太可笑了,我所以為的一切根本就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我的理智全都被摧毀,「這太誇張,我不相信……你幹嘛編這種故事?就因為我愛宣晴?你覺得我不該綁住她?你覺得我應該放手?像你當初也放手讓爸爸去過他的正常幸福人生,然後不管我們這些私生子女的死活?!」
「傅曉臻!」
我無法再繼續演這場荒謬的戲了,我拉開簾子轉身離開,宣晴和安安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她起身叫住我,「曉臻!」
但我沒辦法停下我的腳步,我只想離開這裡,彷彿後面有一個無形的惡夢旋渦在追趕著我,而我怎麼樣都醒不來。


夏日無風的午後,醫院池塘像一面墨綠色的鏡子,平淡無波,幾株盛開的睡蓮直立於水平面之上,努力想投身在這世界,卻仍舊無法離開這小小的池塘,於是固執地直挺在那,像是在抗議也像是在堅持什麼不知名的信仰,看起來很堅強,但是既孤單又脆弱。
我腦袋裡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是叫自己不去想,還是無法再想,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任憑這失序的人生把我給溺斃。
「太陽下山了……」宣晴不知道怎麼找到了我,她坐到我的身邊。
「嗯……」我顯得淡然,彷彿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
「你媽媽點滴打完,醫生說可以走了喔。」
「對不起,我媽應該沒有跟你說什麼吧?」
「還好啦,做父母的應該都是這樣吧。」
「安安呢?」
「她在陪你媽,等下你哥就來載她們了。」
「喔。」
「先回去看看你媽媽吧。」她拉著我的手起身。

媽媽已經在櫃檯辦一些手續了,安安牽著她的手,看到宣晴馬上也伸手拉她,宣晴和安安說著話,媽媽則靜靜地在一旁。
我不知道媽媽究竟和宣晴說了什麼,宣晴又是如何和媽媽說的,媽媽的態度比起先前平緩很多,儘管她們倆人之間仍存在著不同於七年前的不自然與客套,但一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猶如一片無風的水面。
我不禁懷疑起,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而已?
哥哥在傍晚時來了,本來還說要大家一起去吃個飯,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跟進他的提議,只好作罷,以往媽媽來台北都是住我家,這次她卻堅持要回宜蘭,哥哥只好開車送她。
告別之前,媽媽才悶悶地跟我說了一句話,「曉臻,她……她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我看看宣晴,她正和哥哥聊著天,安安拉著她的手在晃來晃去。
「但你別耽誤人家……」媽媽說。
我沒回話,我也許真的是在宣晴人生中的一個障礙,如果我什麼都不能給她,還不如放了她嗎?

回到家後,我好像積了一輩子的疲累,吃不太下東西,也不想多說話,早早就爬上了床,卻睡不著。
「你還沒睡著?」宣晴在整理完她的衣物行李後,躺到了我旁邊。
「我覺得好累,卻怎樣都睡不著。」
「我懂這種感覺……。」她淡淡地說。
我那時才發現,宣晴究竟是哪裡來的力量,可以在發生那麼多事後仍然願意躺在我身邊,聽我說著這些話。
「我媽沒給你難堪吧?」
「沒有……你媽很愛你,」她停頓了一下,「或許你爸爸也是……」
「但每個愛我的人都離我而去了,不是嗎?」
宣晴愣了一下,「有時候離開……並不是因為不愛了。」
「嗯?」她眼裡的眷戀在那時一閃而過,但短促到讓我以為自己看錯了。
「你想見他嗎?你爸爸?」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
「我問了你媽媽了,」她定睛看我,「她把住址給我了。」
這太可笑,原來我媽一直都知道他在哪裡。
「或許見一見他會比較好。」

那晚我是在宣晴的懷裡睡著的,我心裡感激著上蒼,在這個時刻有她陪在我的身邊,除了家人,一個人如何才能包容著另一個人的一切,不離不棄?或許有時候我們反而忽略了很理所當然的事,我一直到後來才明白,如果這都不算愛的話,那還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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