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故事樹

朋友跟情人之間，究竟存在多大的差別？之間的界線，可能是個巨大的鴻溝，也能是條細小的絲線，很簡單也很難跨越，我不知道前方有什麼，本身就是一段冒險。
那天過後，宣晴表面上還是一樣，但她的眼神卻有猶疑，動作也無法像之前一樣坦然和無心，而且愈來愈經常陷入把我隔絕的世界裡，自顧自地發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還是只是潮濕黏稠的天氣在作祟？
我想我們之間的感情應該沒辦法再像友情般單純，只是不知道這樣下去，能走到哪裡？我只能繼續裝做沒事一樣，待在她的身邊。

二月多的溼冷天，過年前夕，宣晴的父母難得放了幾天假期，她一早就和父母一起去親戚家了，我沒回宜蘭，一如往常地去打工。
「曉臻，14號可以來上班嗎？」上班的時候，店長問了我，後面還補了句，「情人節。」
「情人節？」我都忘了有這個節日。
我到底算有沒有情人呢？那天究竟有沒有人會約，有沒有人要陪？
腦海裡浮現模模糊糊的影像，我不敢確認。
「怎樣？」店長還在看著我。
「呃，能晚點再跟你說嗎？」
「喔，好啊，但盡快告訴我喔，因為你知道嘛，情人節很多人都不能來打工，但店裡面卻會特別忙……」
「喔，好。」
情人節真的是個麻煩又令人不堪的節日。
「唉。」我嘆了口氣。
「怎麼啦？」沒想到今天宣晴沒來，卓翰卻來了。
「卓翰……」我恢復正常，「怎麼來了？」
「小晴今天有來嗎？」
「喔，她今天和爸媽去親戚家了。」
「這樣啊？」卓翰點了杯咖啡，在吧檯前坐了下來，「她最近怪怪的，你有發現嗎？」
「嗯？」我搞不懂，卓翰為什麼老喜歡跟我講宣晴的事。
「因為，你知道我很喜歡她吧。」
「嗯。」我毫無意識地排著收銀台裡的收據。
「我想跟她表白。」
「嗯？」我想我應該會一直這樣『嗯』下去。
「我想她應該很明白我的心意吧，所以，」卓翰的表情有點害羞，「過幾天是情人節嘛，想約她出來。」
「喔，那，那她答應你了嗎？」我心臟忽快忽慢的，血壓不順。
「還沒問。」
「幹嘛不問？她搞不好一下子就會被約走了。」我轉身去擦奶泡機上幾乎察覺不到的泡沫，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說了這樣的話。
但宣晴有追求自己幸福人生的權利，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或許，怕受傷害的是我。
當天下班，就跟店長說那天可以打工，沒問題。

某些時候，我還蠻討厭節日的，像耶誕節或是情人節，那些節日只會讓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不幸，是個快樂極度貧富不均的日子。
也許是突然感到無來由的孤單，我想家了，剛好這幾天店裡人手夠，我搭上火車回家，決定情人節再回來。

在火車上時，宣晴打了通電話來。
「你怎麼沒來打工？」她現在應該是在店裡，「我表姊從比利時回來帶了巧克力耶，還想說要特地帶給你吃。」
「喔，但我現在……在火車上。」
「啊？你要去哪裡？怎麼沒跟我說？」
「回家。」
「怎麼了嗎？想家喔？」
「嗯。」
「那你明天再到我家好了，我把巧克力留著。」
「我……我明天也不會回去。」
「嗯？那……那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情人節那天，」我停頓了一下，「情人節那天要回去打工。」
「要這麼久喔？那巧克力一定都被我吃光了……」宣晴的聲音有點小聲，「而且，情人節那天你還要打工啊？」
「對啊，沒辦法，大家都約會去了，總有人要上班。」
「那……誰陪我……」宣晴的聲音越來越小。
「卓翰不是要約你嗎？」
「你怎麼知道？」
「喔，他告訴我的啊。」
「我又還沒答應他。」
「幹嘛不答應？不是沒人陪嗎？」我喉嚨梗了個魚刺，講的話都不受控制。
「傅曉臻！我就算沒人陪也不用隨便就跟人出去吧！」宣晴整個上火，聲調提高了不少，「而且你幹嘛一附想要我答應的樣子？」
「我……我哪有！我只是想說他有約你，那很好嘛！你之前還不是都跟他去看電影，又怎樣了！」被她一兇，我像是要掩藏什麼心虛一般，自己也莫名大聲起來。
「那天是情人節，情‧人‧節耶！」特地強調情人節三個字。
「情人節就情人節啊，又怎樣！」我整個人已經亂講話。
「傅曉臻，你……，你真是個混蛋啦！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真是氣死我了，不跟你講了！」
喀嚓一聲掛了電話。
我征征地看著手機發呆，卻不知道要用什麼理由，再打電話給她。

回到宜蘭好像到另一個世界了，就連空氣都飄著不同口味。
進門時鈴鐺噹噹的響著，媽媽正在跟人講電話，看我突然回來，嚇了一跳。「曉臻，你怎麼一句話沒說就回來呢？」
「喔，我回來了。」
媽媽跟電話那邊的人急忙結束，「怎麼沒說先打電話說一聲？你變瘦了？是不是沒吃飽？」
「有吃飽啊。」
我雖然這樣說，但媽媽從沒相信過，當天晚上就做了一整桌我很喜歡吃的菜，還是有媽媽的味道，這是我自己在外面住，自己煮那麼久，都煮不出來的味道。

我家是開民宿的，原本三層的樓房只有最上面那層是我們的住家，其他樓下的房間都改成了民宿，哥哥在外求學時，媽媽也常常忙著招呼客人，我則一回家就跑上三樓關在房間裡讀小說，只有吃飯會出現，以前常常覺得家裡有其他人進出好奇怪，但自從我也開始在外讀書後，那些來自各地的客人，讓每次只有媽媽一人在家的房子，顯得有生氣許多，而且，她也樂此不疲，高興結交各地的朋友，常常會有客人寄明信片回來給她。
真奇怪，全家就我一個人是怪胎。

宜蘭的夜晚比起台北安靜很多，這幾天沒什麼客人，晚上陪媽媽看了電視，媽媽看的是八點檔連續劇，和宣晴不一樣，宣晴總是愛看日劇，而且是買一套，花一天一夜一口氣看完，因為她忍受不了一天等一集，也沒有精力天天在固定時間守電視，所以當然一次看完過癮。
生活在台北，或許我們都沒辦法過規律的生活，可以悠悠閑閑的過日子。
八點檔連續劇裡，男主角花了好多時間和心機要報復仇人，卻愛上了仇人的女兒，然後是一堆灑了滿地狗血的糾纏牽扯劇情，戲裡那麼誇張的戲劇化，我卻在戲外感覺空虛到無起伏的呆滯，最後睡著了，在迷迷糊糊中被媽媽趕上床。

第二天一早醒來，還想著要去做早餐，才發現自己在家裡。
下床時，媽媽已經都把早餐準備好了，家裡吃中式早餐，是稀飯和一些肉鬆小菜。
「哇，好久沒吃這麼豐盛的早餐了。」在宣晴家吃早餐，兩人總是為了要上課，都吃簡單的西式三明治或吐司當做早餐。
「那你在台北都吃什麼？」
「早餐嗎？」咬了咬筷子，「火腿，三明治，煎蛋……，有一陣子煮過粥，但每次都煮到大遲到，後來就沒煮了，沒買東西的時候，早餐有時就吃蘋果……」想起自己在宣晴家做過的早餐，不禁笑了。
想到宣晴，心裡有點甜甜酸酸的。
「那還會自己做嘛，我還以為你都去買外面的呢！」
「那當然，我還會煮給別人吃……」
「煮給誰吃？」一臉八卦。
「沒，沒有啦……」我趕緊埋頭吃飯。
媽媽又夾了個滷蛋到我碗裡，「多吃點！你看你越來越瘦了……」
「哪有，都一樣啊。」媽媽只要一久沒看到我，就覺得我瘦了，我有時都懷疑他是不是老花眼影響了水晶體的弧度，老是在看哈哈鏡。
「什麼時候要回去？」
「呃，14號。」
「啊？回去過情人節？」媽媽反應倒還真跟得上潮流。
「沒，沒有好不好，回去打工的啦，那天大家都約會去了，沒人打工。」
「沒有人陪你一起過嗎？」
「不然你陪我過好不好？」我趕緊轉移話題。
「幹嘛？想我啦？」一臉喜色，「沒喜歡的人嗎？」
「沒。」但在那瞬間我的心出賣了我自己，我想到宣晴。
「真的？」
「不要談這個話題啦，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啊！」
「喔，原來會害羞，不過你這次回來，感覺比較快樂了呢。」
「是嗎？」
「有機會也應該要談談戀愛嘛。」
「喔。」有時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媽媽對於愛情還抱持著那麼大的興趣。
我其實只是不想去期待，期待越高，摔得越重，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在宣晴的心中，我到底是算什麼？

回來三天，日子過得好悠閒，租了片子在晚上一直看到凌晨，然後睡到過了中午才床，完全是copy某人的生活習性了。偶爾跟媽媽去逛街買菜，原以為日子會過得輕鬆簡單平靜，我卻在每個時間和地點，都想起宣晴。
看書的時候想起她看書時的模樣，喝水的時候想到她喜歡用的那個杯子，唔，睡覺的時候也想起她軟綿綿的棉被，還有……她的氣味，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是不是又亂吃早餐？又睡到下午？

原以為離開一段時間就可以調整自己，但事實卻是在沉澱所有混亂無章的心情後，越發明顯，我才發現，其實，我只是不敢面對而已，宣晴在我心中的份量已經很重，重到我覺得，不能沒有她。
其實，我只是沒膽承認，我已經愛上她這件事。

只是一連好幾天，宣晴都沒有再打電話來。我想打，卻一點勇氣也沒有。

到了要回去的那一天早上，媽媽特地送我到車站，臨行一直叮嚀我這個叮嚀我那個的，還要我帶了一堆食物回台北，這些東西在台北明明都可以買得到，還是拿了，回去的心情很複雜，捨不得媽媽卻又迫不及待，想見到她，很想見她。

火車在中途誤了點，晚了半個多小時才到，沒想到情人節街上的人潮洶湧，回到家已經下午，只得匆匆去打工。

情人節在店裡，情人真的很多，和男朋友一起的捧著花束女生，或是十指緊扣的情侶，當天店裡連蛋糕和咖啡都推出情人優待，真是讓單身的人情何以堪？
每每碰到單身的客人跟我點單，總是會抱著好心多給一點咖啡或笑臉，但後來才發現，單身的客人也是在店裡等情人的。
我心裡一直希望著宣晴會出現，每個相似的身影都以為是她，但她都沒有出現，到最後，笑臉也擺不出來了。

終於經過了忙碌的一天，打烊下班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牛頓的那顆蘋果，一直被地心吸著墜落地表，撞得稀巴爛。
一出店門，冬夜裏的寒風又濕又冷，終於，忍不住，發了封簡訊給她。
『情人節快樂。』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句子。

到家的巷口時，看見她也回了我封短訊。
『快樂個屁。』呵…呵…，果然還是宣晴。

沒想到才停好機車，就看見那個我這幾天來一直在幻象中看見的熟悉身影在我家公寓樓下走來走去。
「呃，你在這裡幹麼？」我壓住心裡的激動。
「廢話……，當然是等你的啊！不然你以為特地跑來這受凍的啊？」 她發著抖，一字一句掃射在我的心坎。
我趕緊脫了外套給她披上，「先上來吧。」
宣晴沒回答，乖乖地跟我進了門。

到廚房沖了杯熱巧克力給她，她雙手捧著熱巧克力坐在床邊，呼著氣。
我想讓一切看起來自然點，卻連問候都變得客套，「這，這幾天在幹嘛？」
「沒幹嘛。」她一點都不想說這個話題。
「喔，那，巧克力吃完了嗎？」我在找話題。
她瞪了我一眼，「現在不想跟你說。」
「喔。」話題像炙熱夏天裡的小水窪，很乾。
小房間裡的安靜像是隔了一萬年，只有外面的車聲轟隆而過。
「剛剛……」她先打破了沈默，「卓翰跟我告白了。」
我身子一震，腦袋空白，她還是跟卓翰出去了。
「喔。」我卻只回了這句。
「『喔』是什麼意思？」
「『喔』就是『喔』，沒別的意思。」我壓制住自己的情緒。
「所以你是覺得怎樣？」她把熱巧克力放在書桌上，感覺有點惱。
「那，那很好啊……」我低著頭，「起碼他是個好人。」
「對對對！他是個好人！就你是個大混蛋！」站起身來，怒視著我，對我大吼。
我被她的反應嚇到了，找不到可以為自己辯解的話。
她繼續朝我大吼，「傅曉臻，你……你真是個大混蛋！你是作弊鬼！你……你是個作弊鬼！你仗著你是女生，上我的車，牽我的手，進我的家門，還睡我的床，跟我一起吃早餐，害我在乎你，現在怎麼樣？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們就只是朋友？普通朋友？」
我看著她，所有的血脈都直衝腦門的震驚，卻說不出話，她卻一步步地逼近怒視著我，眼裡充滿著難以言喻的羞惱。
「所以你現在是怎樣？我到底對你算什麼？！還是你打算把我推給別……」
她話還沒講完，我頓時像是水壩洩了洪般無法抑止，渴望找到那唯一的出路……，我壓住她的肩膀，把我的唇貼上了她的。
忽然所有的聲響都安靜下來，只剩我們倆的呼吸聲起伏交錯著，她沒推開我，我的渴望像惡魔一樣竄出，但當她卸下了防備，開始回應我的吻時，我卻一下子驚醒了。
「對，對不起。」我抓著頭，她還喘著氣呆看著我，「對不起。」又說了一句，便衝出門。

我以超越自己欲望的速度衝出大門，外面的冷風瞬間貫進皮膚，不自覺打了一個冷顫，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最後只呆坐在公寓樓下。
剛剛的吻還殘留著熱巧克力的味道，我不自覺地舔過剛才她留在我唇上的觸感，心裡的餘波還在洶湧，我卻不知道這條界線一旦被跨過後，自己是否有力量，可以前往未知的未來。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天氣太冷，我茫然看著空洞的街道，瑟縮著發抖，剛才的熱度卻還在體內衝擊，使我的心劇烈搖晃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宣晴下了樓，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我要回家了……」 眼裡盡是曖昧難分的情緒，「你連鑰匙都沒拿。」她把鑰匙遞給我，臉卻紅了。
我事後對她在這時候竟然還記得幫我拿鑰匙這件事嘖嘖稱奇，當時感覺卻瞬間了然於心，有種木已成舟的壯闊感，「那我……我送你。」
「我想走路，陪我一起走？」她緩緩地說。
「嗯。」
兩人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中，天氣冷得我直打哆嗦，卻還是逞強地走在宣晴旁邊，一句話都沒說。她發現我在發抖，靠過身來勾住了我的手，又把她脖子上的圍巾繞了一半在我脖子上。
「笨蛋，幹嘛不穿外套……」這是一路上的第一句話。
我吞了吞口水，「怎麼來得及穿……」
「誰叫你自己要突然跑出去，笨蛋。」她低著頭輕輕地靠在我肩上。
「剛，不跑走，會出事。」我支支吾吾，想故作輕鬆，她卻把頭低得更低了。
「早就已經出事了。」
面對她的默許，我卻患得患失。
「我……我很喜歡你，但是，你還有其他簡單的選擇，不必跟我瞎攪。」
「跟卓翰嗎？」
我沒作聲。
「我拒絕他了。」她平靜地說，「而且我已經跟你瞎攪在一起了，離不開了，怎麼辦？」
「那，」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臟高興地顫抖澎湃著，「那蝦餃就蝦餃了，我們不要在混魚餃了，好不好？」
她被我逗著笑起來，「我就喜歡你的怪腦袋和歪理，但是你害我很想吃水餃。」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後來終於手牽著手，是屬於情人似的牽手，十指緊扣的那種，去吃了滷味，只吃到水晶餃。

送宣晴到了家門口，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小袋巧克力來。
「喏，上次說要給你的巧克力，被我吃得只剩下這幾顆了。」
我手捧著那一小袋巧克力，心裡滿溢著無可名狀的幸福。
「這是情人節禮物，那你要送我什麼？」嘟著嘴，又用下巴看人。
「那a kiss？」我作勢想要親她，她故意退後閃躲。
「你還沒表白喔。」
「啊？剛剛不是都已經說了要蝦餃了嗎？」
「誰管你什麼蝦餃、魚餃，還是水晶餃的？表白是一定要的，說『宣晴，我好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不用跪下。」
她不當剛剛是一回事，還嘟起嘴來。但趁她嘟嘴的時候，我啄了一下她的唇。
「喂……」她臉一下紅了。
「宣晴，」我拉住她的手，「我其實也沒有很喜歡水餃或是餛飩的，我只喜歡你。」
她的臉更紅了，小聲地像是自言自語，「那什麼都不吃囉？」
我也學她小小聲，靠近她，「吃你就好了。」
「傅曉臻！！」
「宣晴！」
「你好無聊！幹嘛學我？」她被我逗得哈哈笑。
「宣晴！宣晴！」喊著她的名字，讓我心充滿安定又幸福的感覺。
「幹嘛啦！」她臉紅得不知所措。
「我喜歡你。」
宣晴後來把她的外套和圍巾給我穿回去，說不要感冒了，明天還要來做早餐。

人在面對極大的幸福時，原來是會害怕的，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家，擔心路上的車突然失控撞上我，擔心被莫名奇妙的路人捅一刀，擔心在睡夢中失火了，然後我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夢。
我才知道原來我可以擁有這麼完整的幸福，幸福靠得我那麼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