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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後,接近期末的日子一點也不輕鬆,所有人都忙著準備考試或是最後的報告,我忙著學校、咖啡廳到處跑,在考試那周又生了場小病,成天鼻水直流,連工也打得昏昏沉沉,最後還被宣晴大罵一頓,說我是有自虐狂嗎?然後要我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塞的那麼滿,錢可以再賺,肝只有一個,爆了就沒了,偶爾讓自己休息一下或是浪費一下時間。

當初,也許是為了遺忘才讓事情塞滿自己的生活,現在,塞滿自己生活的,似乎變成了其他的東西。

宣晴的人緣好,就算翹了一堆課,報告還是有人幫她寫,隨便找到人借完整的筆記給她,但一方面她也聰明,小時候國外遊學過,英文本來就好,英文系的課業對她來說根本就像是在用中文來造句。相較之下我就很慘了,轉學生的課業本來就重,實驗報告根本不可能用抄的,撐完學期末的考試和作業,加上大病小病的折磨,我也快虛脫了。

但隨著寒假的到來,生活又起了不同的改變。
當然第一點就是,我不用每天早上去接宣晴,見到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哥哥也趁著我放寒假的期間,把我抓去新竹做苦工,他搬了一個大一點的套房,打算往後跟我未來的大嫂一起住,我整整一個星期幫他又是粉刷油漆又是搬東西的,簡直像個只包三餐和住宿的廉價工人。
最後,在他的新家終於像個可以住人的樣子時,我便趕快回台北去賺我有尊嚴的薪水,畢竟咖啡廳的老闆娘可是把我當成不可或缺的重要勞工,在一天之內就打三次電話問我何時能回去打工,手機真是個二十一世紀的天羅地網,讓人逃也逃不走。
這期間,宣晴也來過幾次電話,但時間都不湊巧,我不是剛好搬著一整箱搖搖晃晃的喇叭正卡在樓梯轉角,就是髒兮兮地滿手都是油漆在刷著牆壁,回電過去,她也剛好沒接到,幾次這樣下來,我也不了了之,沒想到宣晴也沒打電話來,這讓我不禁思考起,也許有一種以八度空間傳遞的默契,讓兩人不用見面,也會因為幾通令人氣餒的電話而讓彼此的關係變得生硬詭異。
但好幾天沒見到宣晴,覺得怪怪的,日子太順遂到沒有變化和起伏,竟然想念起她的吵鬧和任性來。

台北是溼冷的天氣,這個盆地,像是盛滿憂鬱的器皿,只要一有雲霧累積,就會自己打轉著淚滴的循環。
雨天很適合打工,客人不多,雨天讓周遭的氛圍都變得緩慢而安靜。
「一杯拿鐵,加榛果糖漿。」一位長髮的女生跟我點了單,是榛果拿鐵。
宣晴每次來最喜歡點的飲料,她說她喜歡榛果的味道,稀釋了咖啡的苦味,卻又香濃,不太膩卻又甜,是一種很曖昧的味道。
低頭正在想著的時候,聽見一個熟悉的甜甜聲音。
「一杯榛果拿鐵。」是宣晴。
「那我要冰摩卡。」還有卓翰。
「你,你們,怎麼來了?」我承認看到宣晴,心裡有點高興。
「剛剛一起去看了電影了。」卓翰回答我,宣晴只是看著冰櫃裡的蛋糕沒搭理我。
「喔。」
原來,兩人約會去了?

宣晴真是很神奇,又佔到窗邊的沙發位,她跟卓翰坐在那聊起天來。看見兩人愉快地談天,感覺有點不是滋味,卓翰在新年過後,便對宣晴越來越積極,電話打得多了,宣晴要去買個飲料或上課,他也幾乎能跟就跟,看得出來卓翰正在付諸行動追宣晴,只是,幹嘛約會約到我打工的地方來,真是。
結果接連著幾天打工時間,宣晴跟卓翰都出現在店裡。

一天下午,卓翰單獨來跟我點了單。
「呃……小晴要榛果拿鐵,」卓翰說,「我要卡布奇諾。」卓翰這人,每次點的從來都不一樣。
「喔。」
「曉臻,」卓翰叫住我,「你覺得我有沒有希望?」
「啊?什麼希望?」
「就是……」用眼神指了一下沙發座上宣晴的方向。
「啊?」我裝傻。
「我在追她啊,」卓翰直接挑明了,「但不知道她的感覺,她有沒有跟你提到我?」
「你應該問她啊……我怎麼知道她的感覺……」無來由的厭煩和焦慮。
「我想說你跟她熟嘛,而且你這幾天也都看到我和她……」
「你們不是都約出去了,你不會直接問她……」
「先探聽一下嘛。」
「我不知道。」我把咖啡遞給他,不算回答。
「唉。」他嘆了一口讓我覺得理由一點都不充分的氣。
卓翰拿了咖啡,正轉身要走,「卓翰,」我叫住他,「你們幹嘛每次都到這裡來?」
「喔,她說她只喜歡喝這裡的榛果拿鐵。」

隔天晚餐過後,又是同樣的場景上演,只是這次依璇跟Steven也來了。
四個人坐在吧檯前一個比較大的座位,四杯飲料,還是有一杯榛果拿鐵。
晚上又下起雨來,客人不太多,我擦著咖啡機,依璇過來跟我聊了天。
「嗨,最近怎樣?」依璇邊看著冰櫃裡的蛋糕邊問了我。
「沒事啊,就打工。」
「這家小店好像不錯呢,難怪小晴那麼喜歡來。」
「對啊,還幫忙介紹帶人來。」
「卓翰最近很積極喔……」依璇話題急轉直下,大家都愛八卦感情的事。
「嗯,好像是。」
咖啡機上有個陳年咖啡漬,怎樣都擦不掉。
「但她可不是很好追的,她對男生太沒安全感。」
「嗯?」
「嗯,當朋友還可以,要把心交出去可就不容易。」
「她不是也交過?」。
「你說Frank?」
「嗯,法蘭克。」
「對啊,應該是有嘗試吧,但一下子就覺得不好,說什麼對方讓她一點都不輕鬆,才試兩個月,還三個月……?」
「喔。」想到宣晴跟我說的理由,「不適合吧。」
「嗯,但她也太難相信人了,」依璇點了一個提拉米蘇,「所以卓翰才遲遲不敢表白嘛,想先得到她的信任吧……多少錢?」
「不用了,我請,下次常來坐坐囉。」
「那是當然了。」

四個人一直坐到打烊才離開,我做完最後的清潔和收拾,出店門時,發現宣晴站在門口。
「你,怎麼還沒走?」
「下雨了……」宣晴說,「想等雨停。」
「喔,我還以為是等我呢……」不知為何冒了這麼一句話。
「也許喔。」她說。
我嚥了嚥口水,把不平整的情緒也給嚥下去。
我們並肩站在屋簷下,夜色吞沒街道,雨把城市的烏煙瘴氣都給洗去,只是呼吸的空氣太寒冷,宣晴故意大口大口地呼著氣,熱氣跟外面的冷空氣相遇,在她面前形成一道道白煙。
「最近在幹嘛呢?」我好像很久沒跟她好好說說話了。
「沒事啊,你不是看我都來你們店裡?」
「和卓翰去約會喔?」
「嗯,」她看了我一眼,「你幹嘛不打電話給我?」
我愣住,「又,又沒什麼事……」
「無聊就不能打嗎?」
「沒無聊啊,有來打工。」
她沉默了,只剩下雨滴滴答答的聲音。
「呃,萬一雨不停怎麼辦?」我看著雨滴在路燈下像細絲一樣掉落。
「那……,」又看著我,「那我們就一直等下去。」
「好。」我說。
想起一首歌,歌詞是關於一場雨。
當兩個人的世界只剩一片小小的屋簷,歌詞說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們就廝守到永遠。
此刻,我對她說不出永遠這種話,但是,我希望雨一直下下去。

但雨並沒有一直下到明天,半個小時後,雨就停了。我戴她到了她家門口,想起依璇今天講的話,忍不住問了她。
「你覺得怎樣才是有安全感?」
「讓我覺得很安全。」
真是,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

回到了家,接近午夜,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想起剛剛屋簷下的宣晴,播了個電話給她。
「在幹嘛?」
「沒在幹嘛啊……怎麼,有事嗎?」
「無聊就不能打嗎?」
「哈哈哈,你學得好快喔……」
「是啊。」我走到窗邊,「你有聽見雨聲嗎?」
「有啊,我這邊也下雨好不好?」
「我以為房子比較大會有隔音效果。」開始白爛。
「又瞎掰。」果然一下就被她識破。
「我喜歡下雨天。」
「為什麼?」
「因為下雨的時候,雨聲會落在屋簷上,有被遮蔽的感覺,讓人覺得很安全。」
「那晴天不好嗎?」
「太陽還是射得進屋來啊,又擋不了。」
「你真的是很多歪理欸,」我大概可以想像宣晴說這句話的表情,「不過還蠻像一回事的。」
「那當然,我是唸理科的。」
「這哪有什麼關係啊?會說歪理的人就是會說歪理。」
「欸,」鼓起勇氣,「明天不要跟卓翰去看電影了,晚上跟我去看電影吧。」
「不要,我要逛街,不要再看電影了。」
「喔,那小的我明天晚上有這個榮幸陪你逛街嗎?」
「嗯,」提高聲調,一定一附公主樣,「我特准。」
我跟宣晴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無建設性的事情,直到很晚很晚,後來,宣晴竟然就這樣講電話講到睡著了,叫她了幾聲她都沒回應,才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在話筒那邊,聽著她的呼吸,我油然而生一股安心與滿足。

隔天打工的時候,宣晴果然過不久就出現了,還沒點單,就一個人坐到沙發座上,開始看著書。
我走過去,遞給了她一杯咖啡,「喏,榛果拿鐵。」
「你好聰明。」
「《挪威的森林》?」我看了一下她的書。
「看過嗎?」
「嗯,」我故意看了看店門,「今天一個人喔?」
「沒有,」她也露出很故意的表情,「晚上要跟一個笨蛋去逛街。」
「呵,」我呆了一下,「那真是個幸運的笨蛋呢。」

但後來我並沒有做成笨蛋,卻做了混蛋。
打工打到一半時,手機響了,接起來竟然是學妹。我偷偷看了宣晴一眼,她還在看著她的村上春樹。
「喂?」我很緊張,只要我還沒跟我媽斷絕關係,學妹總是有辦法問到我的住址,我的電話。
「嗨,」學妹在吵鬧的馬路邊,聲音有點聽不清楚,「最近好嗎?」
「呃,還可以。」我又心虛地瞄了宣晴一眼,「我現在在打工,沒辦法聊天。」
「那我過去找你?」
「可,可是,我還沒下班欸。」完了,世界上就有這種事。
「沒關係,我已經在你家附近了,」以學妹的個性,她已經篤定要來了。

掛上電話,在寒冷的天裡竟然流了一堆冷汗。
現在,真是小說裡前有惡狼後有斷崖的情況,究竟是要被狼吃了,還是跳下斷崖好?但只有一個聲音出現,不想讓惡狼看見斷崖,那真是死定了。

「呃,」站在宣晴面前,冷汗直流,「呃,今天晚上不能陪你去逛街了。」
「為什麼?」她合上書,抬頭一臉疑惑地問我。
「呃,呃,因為有個朋友要來……」
「那有什麼關係,可以介紹給我認識啊。」
「不,不好啦,我不想要你們碰面。」
「為什麼?」宣晴的眼神充滿質疑。
「反正,你可不可以先回家?」我瞄見窗外的大馬路,學妹正在等紅綠燈。
「你混蛋!你先答應我的!」
「對不起啦!這真的是太突發了!」
宣晴氣沖沖地起身,我拉了她的手臂,以出奇篤定的口氣,「你相信我。」
宣晴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看我,那時大概有千百萬個念頭在她腦海裡翻滾,「我問你一個問題,答對我就先走。」
「啊?」腦筋混亂。
「綠對渡邊來說,到底算是出口嗎?」
我知道,她問的是村上《挪威的森林》裡渡邊的結局。
「不,不算,」我停了一下,宣晴的表情很哀怨,「綠……綠對渡邊來說,是另一段沒有出口的愛戀,他不會找到出口的。」
宣晴吸了一口氣,「好,算你會掰。」她咬著牙拿起包包,「不過,傅曉臻,你之後最好給我一個好解釋,不然,」用手做了一個掐脖子的動作,「我就掐死你。」
「呵。」摸了一下脖子。

送宣晴走出店不到五秒鐘,學妺就從另一個方向轉進來。
「嗨,還在門口等我喔?」
「沒有,剛好看一下玻璃髒了沒……」我指著門上的玻璃。
學妹環顧了一下位置,看到窗邊的沙發位,「那邊有人坐嗎?」
宣晴的咖啡我都還沒收,還在桌上,「有,有吧。」
我引著她到另一個吧檯前的座位,「坐這吧,要喝什麼?」
「摩卡。」學妹不喜歡拿鐵,覺得拿鐵的味道太奶,喜歡味道重甜一點的摩卡。
「嗯。」
後來去收拾了宣晴桌上的咖啡。
我還是說了個小謊,但是這個位置,我已經習慣只為另一個人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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